第117集:泥块碎执念
破庙的横梁上悬着半块蛛网,被穿堂风扫得晃晃悠悠,像极了此刻庙中众人的心绪。药香混着草药渣的苦涩,勉强压着角落里的秽气,却压不住周老妇那撕心裂肺的哭嚎。
“我的儿啊……你睁眼看看娘啊……”
双经渡刚把最后一碗汤药递给石生,让他给西侧那个不停抽搐的孩童送去,哭声便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猛地扎进人心里。他循声望去,只见周老妇正死死抱着一具少年的尸体,那少年面色青灰,嘴唇干裂,胸口早已没了起伏——是今早没能撑过去的那个孩子。
庙中顿时静了,连咳嗽声都低了八度。几个原本靠着墙根喘息的病患,悄悄把目光挪开,有人抹了把脸,不知是汗还是泪。谁都清楚这种痛,这几日,破庙里每天都有人闭上眼睛就再也没睁开,每一次离别,都是在众人心上剜肉。
周老妇的哭声越来越响,她用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抚过儿子冰冷的脸颊,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夜为儿子擦身时蹭到的泥垢。“是娘没用啊……娘没护住你……早知道城里这么狠,咱死也不该逃进来……”她忽然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两团燃尽的炭火,直勾勾瞪着正在收拾药箱的双经渡,“都是你!都是你说能救!你看你救了谁?!”
石生刚喂完药回来,闻言顿时急了:“阿婆你讲不讲理?先生这几天都没合眼,救了多少人你看不见吗?”
“我看不见!我只看见我儿死了!”周老妇猛地松开儿子,踉跄着扑过来,双手在半空乱抓,“你的药是毒药!是你害死了他!我要你偿命!”
双经渡没有躲。他看着周老妇枯槁的手抓过来,那手上还有为儿子缝补衣裳时被针扎出的血痂,此刻却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石生想上前拦,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阿婆,”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落进沸水里,让周老妇的动作顿了顿,“我知道你痛。”
“你知道个屁!”周老妇的哭嚎变成了嘶吼,她环顾四周,看到地上散落着昨夜熬药剩下的陶碗碎片,突然弯腰抓起一块沾满泥的土块,狠狠朝双经渡砸过去,“你这种披着慈悲皮的骗子!给我滚出虢州!”
土块带着风声飞过来,正砸在双经渡的肩头。他穿的粗布僧衣本就磨得薄了,此刻被砸出一个浅坑,混着尘土的泥点溅到他下颌上。石生“呀”地叫了一声,攥紧了拳头。庙中众人也都屏住了呼吸,有人忍不住低呼:“先生!”
双经渡却像没感觉到疼,只是抬手轻轻掸了掸肩头的土,目光始终落在周老妇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沉静的悲悯,像秋日里的湖水,映着对方眼底的疯狂与绝望。
“阿婆,”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许是连日来诵经过度,“你儿子刚断气时,眼睛是睁着的。”
周老妇一愣,哭声戛然而止。
“我刚才过去看了,”双经渡继续说,语气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件寻常事,“他眼角有泪,嘴角却微微翘着。你知道为什么吗?”
周老妇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她确实没敢细看,悲痛像潮水一样把她淹没,她只知道抱着儿子,好像只要抱得够紧,就能把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
“昨夜他高热不退,一直说胡话,”双经渡的目光转向那具少年尸体,仿佛能穿透死亡,看到昨夜的情景,“他说‘娘,我冷’,你把自己的破棉袄脱下来裹在他身上;他说‘娘,我想喝山里的泉水’,你跑出去在井边守了半个时辰,就为了接一碗没被污染的水;他最后清醒那会儿,拉着你的手说‘娘,别恨,好好活’,你还记得吗?”
周老妇的眼泪突然又涌了上来,这次却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胸前的衣襟上。她想起来了,儿子说那句话时,声音轻得像羽毛,可她当时只顾着哭,只当是胡话。
“他走的时候,心里念着的,是怕你恨,怕你活不下去。”双经渡的声音里添了几分柔和,“可你现在呢?你拿着泥块砸人,你咒他被毒药害死,你觉得……他若泉下有知,能闭眼吗?”
“我……我……”周老妇张着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花,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她回头看向儿子的尸体,那青灰的脸上,仿佛真的能看出一丝牵挂的模样。
双经渡慢慢走过去,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他没有靠近,怕惊扰了这份刚刚被触动的脆弱。“《金刚经》里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生死聚散,就像早晨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没了,强求不得。”他顿了顿,见周老妇没有再激动,又道,“你儿子走了,这是事实,就像这破庙漏雨、疫病横行一样,是眼下躲不开的苦。可苦里头,也能生出别的东西。”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正在给同伴喂药的少年,那少年前几日刚没了爹娘,今早却主动帮石生劈柴生火。“你看他,爹娘走了,他却想着,多烧一把火,大家喝药时能暖和点。这就是从苦里生出的善。”
周老妇的目光跟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少年正笑着接过同伴递来的半块干粮,分了一半给对方。阳光从破庙的窟窿里斜照进来,落在他们手上,竟有了几分暖意。
“你若一直抱着恨,一直觉得是别人害了你儿子,”双经渡的声音又轻了些,像在跟她耳语,“就等于把自己困在苦里头,连带着你儿子那份牵挂,也成了捆住你的绳子。他让你好好活,你偏要在泥沼里打滚,这不是辜负他吗?”
“我……我没地方可去了……”周老妇终于挤出一句话,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爹早就没了,现在他也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怎么没意思?”双经渡反问,“你儿子的棉袄还在你包袱里,他喜欢的那只缺了口的粗瓷碗,你昨天还揣在怀里。你活着,就能替他看看,这虢州的疫,总有过去的一天;这天下的苦,总有熬出头的时候。等将来疫情退了,你去山里给他烧柱香,告诉他‘娘听你的,好好活了’,这不比现在抱着尸体哭,更让他安心吗?”
周老妇的肩膀慢慢垮了下来,她转过身,重新蹲在儿子身边,这次却没有再抓着尸体不放,只是伸出手,轻轻把儿子圆睁的眼睛合上。她的动作很轻,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眼泪无声地淌着,落在儿子冰冷的手背上。
庙中的风似乎小了些,蛛网不再晃得那么厉害。石生悄悄松了口气,走到双经渡身边,低声说:“先生,你的肩膀……”
双经渡摆摆手,示意他别说。他看着周老妇的背影,心里清楚,执念这东西,就像盘在心里的根,不是几句话就能拔掉的。今天这泥块砸下来,能让她松一丝缝隙,已是幸事。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周老妇慢慢站起身,脸上的泪已经干了,只留下两道深深的泪痕。她转过身,看向双经渡,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弯下腰,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
双经渡微微颔首,没有说话。有些感谢,不必说出口;有些伤痛,也不必再提起。
周老妇鞠完躬,便默默地走到角落里,找了块相对干净的草堆坐下,眼神依旧空洞,却不再有之前的疯狂。石生想过去递点水,被双经渡拉住了:“让她自己待会儿。心里的结,得自己慢慢解。”
他转身去看其他病患,刚走两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周老妇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可闻:“先生……谢谢你。”
双经渡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阳光恰好从云层里钻出来,透过破庙的窟窿,在地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周老妇的心劫,还长得很。
可至少,那枚砸在肩头的泥块,没有白挨。它砸碎的,或许正是那层裹在执念外面的硬壳。
只是,周老妇连日悲伤,又水米未进,身体早已垮了。此刻心神稍松,潜藏的疫病便趁虚而入。到了傍晚,石生去叫她喝药时,发现她已经发起高热,躺在床上昏昏沉沉。
她还会像之前那样抗拒汤药吗?双经渡又该如何救治这位刚从丧子之痛中缓过一丝气的老妇?且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