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的夏天,武汉如同一口被架在烈火上灼烧的巨大蒸锅。闷热、潮湿、窒息。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不是阴云密布,就是被硝烟染成一种不祥的铅灰色。长江的水汽混着尘土、汗水和焦糊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
空袭警报的尖啸声,不再是偶尔的惊扰,而是成了这座城市扭曲的脉搏,日夜不停地抽搐、嘶鸣。敌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炸弹落下时沉闷而恐怖的巨响,以及随之而来的地动山摇和冲天火光,成了最寻常的风景。废墟在城市的肌体上不断蔓延,如同溃烂的伤口。街上的人们行色愈发匆匆,脸上写满了疲惫、麻木和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慌。
各种消息和谣言像瘟疫一样在城中飞速传播:日军突破了田家镇!马当防线危在旦夕!鬼子快要打到汉口了!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迅速淹没了最后一丝侥幸。
疏散,开始了。
先是政府机关和重要工厂开始分批撤离,沉重的档案箱、机器零件被装上卡车、轮船,沿着长江水道,向着更西边的宜昌、重庆方向转移。然后是学校、报馆、文化团体……码头上,栈桥边,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哭喊声、叫嚷声、汽笛声、军官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曲乱世离殇的悲歌。火车站的月台更是水泄不通,人们拼命地挤向任何一班西行的列车,行李散落,孩子哭闹,仿佛慢一步就会被死亡的阴影吞噬。
顾清翰所在的办事处,气氛也紧张到了极点。文件需要紧急整理、分类,重要的必须带走,次要的或敏感的则要立刻销毁。办公室里日夜响着撕碎纸张的刺耳声音和焚烧炉沉闷的轰鸣,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同事们见面时只是匆匆点头,眼神交汇中充满了不安和对未来的茫然。
这天下午,顾清翰刚将一批加密文件投入焚化炉,看着跳跃的火舌将纸页吞噬成灰烬,主任脸色凝重地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收到的电文。
“清翰,准备一下。”主任的声音沙哑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命令下来了,我们被列入第二批撤离名单。目的地,重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句话真正落下时,顾清翰的心脏还是猛地一沉,仿佛坠入了冰窖。重庆……千里之外,更深的内陆。这意味着,离上海,离那个人,又远了一步,远到了几乎遥不可及的地步。
“什么时候动身?”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声音平稳。
“最迟后天晚上。”主任快速说道,“有一艘民生公司的客轮,会秘密接应我们一部分人。你立刻整理个人物品和必须带走的资料,轻装简行,一切不必要的,全部处理掉。”
主任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了顾清翰一眼,补充道:“这一路不会太平,鬼子飞机盯着长江炸……各自保重吧。”
说完,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又匆匆去安排其他事宜。
办公室里只剩下顾清翰一人。窗外,又响起了隐隐的炮声,不知是远方的战事,还是敌机又在轰炸某处。他缓缓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混乱不堪的街景,望着远处长江江面上密密麻麻、如同逃难蚁群般的船只,一种巨大的、空茫的无力感席卷了他。
又要走了。像上次离开上海一样,仓促,狼狈,前途未卜。
他默默地回到办公桌前,开始收拾。他的个人物品很少,几件换洗衣物,一些书籍和笔记。然后,他打开那个上了锁的抽屉,取出了那个小小的铁盒。
打开盒盖,里面是那枚温润的翡翠观音,那张写着模糊消息的纸条,以及……那片已经褪色、却依旧带着暗红血渍的粗麻布。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这些物件,冰凉的触感却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微微颤抖。每一次触摸,都仿佛能感受到远方那座城市血与火的气息,感受到那个人在绝境中沉重的呼吸和无声的坚持。
武汉即将沦陷,上海早已沉沦。他和陆震云,如同两叶在狂风巨浪中飘摇的孤舟,被时代的洪流越冲越远,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甚至……不知能否再见。
巨大的悲伤和担忧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死死咬住下唇,强忍着鼻腔的酸涩和眼眶的灼热。
不能倒下。不能退缩。他还有使命未完,还有路要继续走。
他深吸一口气,将涌动的情绪狠狠压回心底。他极其小心地将翡翠观音重新贴身戴好,将那张纸条和那片染血的粗麻布用油纸仔细包好,深深塞进行囊最底层,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然后,他继续面无表情地整理其他文件,该带的打包,该毁的投入火中。动作机械,却异常坚定。
傍晚时分,简单的行装已经收拾妥当。办事处里一片狼藉,同事们都在默默做着最后的准备,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愁绪和末日的仓皇。
顾清翰提起那个不大的行李箱,最后环顾了一眼这间他工作生活了数月的办公室。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武汉的轮廓在暮色和硝烟中显得模糊而悲壮。
他走到窗边,目光越过混乱的城市,投向东方那片早已看不见的、被战火和黑暗吞噬的方向。
上海……
他在心中无声地呼唤着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那个在血火中坚守的身影。
所有的牵挂、担忧、不舍、爱恋……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一声沉重的、无声的叹息。他深深地将这份沉重的情感,埋入心底最深处,用冰冷的理智和肩负的责任,将其牢牢封印。
然后,他毅然转身,提起行李,迈着沉稳却决绝的步伐,走出了办公室,汇入了武汉撤离的、浩浩荡荡而又充满悲怆的人流之中。
前方是长江,是西去的漫漫长路,是更加未知的重庆和未来。
而他身后,是即将陷落的武汉,和那份被他深埋心底、跨越了烽火连天的、沉默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