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灰色地带的坚守
“老周，这单真接不了。”
周明把那张写满参数的A4纸推了回去，纸角在油腻的玻璃柜台上划出轻微的声响。窗外，“宏图数码广场”几个褪色的大字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土黄色的光，三楼的走廊里飘来劣质快餐和电路板混合的味道，这是他在这里待了第十五年的味道。
对面的中年男人急了，额头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滑：“周师傅，就按你说的配置，稍微……稍微换个牌子就行，差不了多少的！人家那边报的价，比你这便宜三百呢！”
周明的手指在键盘上顿了顿，屏幕上正在检测的显卡驱动进度条卡在97%。他抬头，眼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王哥，你要做视频剪辑，显卡是核心。我给你写的是Rtx 4060，你说的那牌子，参数看着一样，实际渲染效率差三成，用三个月就可能出问题。三百块，不够你后期返工的功夫钱。”
男人显然没听进去，搓着手嘿嘿笑：“哎呀，我就剪剪小片子，凑合用用就行。你看这单子……”
周明没再说话，只是把那张“电脑单”拿起，对折，塞进了柜台下的碎纸机。机器“咔嚓”一声启动，把那些精确到型号、频率、甚至生产批次的字符绞成了纸屑。
“我这儿只出能用三年以上的配置。”他重新看向屏幕，进度条终于跳满，“要图便宜，出门左转，张胖子那儿啥牌子都有。”
男人悻悻地走了，临走前还嘟囔着“死脑筋”。周明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摸出半包烟，刚想点燃，又想起柜台上“禁止吸烟”的贴纸——那是女儿去年贴的，说他再抽烟就不给她修平板电脑了。
他的“明哥装机”在三楼最角落，二十平米的小店，一半堆着零件箱，一半摆着三张维修台。隔壁张胖子的店总是人来人往，音响里放着震耳的促销广告，周明这里却常常只有风扇的嗡鸣。
“周哥，又把客户推给张胖子了？”对门卖U盘的小李探出头，手里转着个山寨金士顿，“他昨天还跟人说你‘装清高，实则没渠道拿便宜货’呢。”
周明扯了扯嘴角：“随他说。去年他给中学机房装的那批‘i7’，实际是刷过bIoS的洋垃圾，现在返修率快一半了，也就校长没找他麻烦。”
小李缩了缩脖子，没敢接话。这广场里的规矩，看破不说破。张胖子的“电脑单”上永远写着“顶级配置”，实际零件却是东拼西凑，专坑不懂行的小白。而周明的单子，每一项都标着官网可查的编号，甚至会备注“此型号某月后生产批次存在电容隐患，建议选更早批次”。
这种“较真”在2023年的数码广场里，显得像个笑话。
傍晚关店时，周明在柜台下发现一张被遗落的便签，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想要能跑‘银河’的电脑，钱不是问题。” 末尾画着一个简单的星图图案。
他愣了愣。“银河”是国内顶尖的超算系统，个人电脑根本不可能运行。这大概是哪个孩子的涂鸦，他随手塞进了口袋，没放在心上。
锁门时，张胖子的店还亮着灯，几个穿校服的学生围着柜台，张胖子正拿着一张电脑单唾沫横飞地讲解：“这配置，玩《赛博朋克2077》全特效无压力！显卡是‘特供版’，比官网还强！”
周明瞥了一眼那张单子，显卡型号后面被刻意模糊了后缀，他认得那是工包翻新货，散热模块是用胶水粘的。他皱了皱眉，终究还是转身走进了楼梯间。
楼梯间的窗户正对着广场后的老巷，他看见王哥蹲在小卖部门口，手里捏着张新的电脑单，正跟张胖子的伙计讨价还价。巷口的路灯亮了，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张被揉皱又勉强铺平的纸。
周明摸出手机，女儿发来消息：“爸，周末回家想吃你做的鱼，还有，我那台旧笔记本能不能加个内存条？”
他回了个“好”，点开相册，里面存着女儿去年考上大学时的照片，背景就是这个数码广场，女儿站在他的店门口，举着一张他亲手写的电脑单，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那是他送给女儿的开学礼物，一张精确到每一分预算的“性价比神机”配置。
“至少，得对得起手里的每一张单子。”他对着窗户玻璃里自己的影子说，然后把那张画着星图的便签，从口袋里掏出来，仔细抚平，夹进了柜台的记事本里。
第二章：星图与密码
周六的生意总是清淡些。周明正给一台十年前的笔记本清灰，屏幕上突然弹出一个陌生的聊天窗口，头像是一片深蓝色的星空，备注只有一个字：“河”。
“看到便签了？”对方发来消息，没有寒暄。
周明心里一动，想起那张画着星图的便签。他回复：“看到了。‘银河’不是个人电脑能跑的。”
“我知道。”对方秒回，“我要的是能处理‘银河’分支数据的终端，需要稳定的双路cpU，Ecc内存，以及……防电磁干扰的机箱。”
周明的手指停在键盘上。这配置已经超出了普通民用范畴，接近小型工作站了。他追问：“用途？”
“科研数据处理。”
“哪个单位的？”
对方沉默了五分钟，发来一个地址：“下周三下午三点，到这个地方谈。如果你能做，价格是市场价的1.5倍。”
地址在城郊的一栋科技园大楼，周明有点犹豫。他做电脑生意这么多年，最怕碰这种“来路不明”的单子，尤其是涉及到特殊配置时。但最近房租刚涨了两成，女儿下个月的生活费还没凑齐，1.5倍的价格确实诱人。
他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地址对应的园区名称，发现那里确实有几家生物科技和航天技术相关的公司。“也许真的是科研用？”他想。
傍晚关店时，张胖子凑了过来，拍着他的肩膀：“周哥，听说你拒了王哥的单子？那小子最后在我这儿装了台‘顶配’，还说你嫌他穷呢。”
周明没理他，张胖子又压低声音：“跟你说个事儿，最近有批‘特殊’的零件，价格很美丽，要不要一起做？”
“什么零件？”
“就是……服务器拆下来的cpU，刷一下就能当民用的卖，普通人根本看不出来。”张胖子挤了挤眼睛，“利润至少翻番。”
周明甩开他的手：“我这儿不卖洋垃圾。”
“你这人就是死板！”张胖子撇撇嘴，“这广场迟早要拆，不趁现在捞一把，以后喝西北风？”
“拆？”周明愣了一下。这消息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可不是嘛，上周管委会的人来测面积了，说是要建商业综合体。”张胖子叹了口气，又很快换上精明的表情，“所以啊，抓紧时间赚钱才是正经事。”
周明的心沉了下去。他在这里待了十五年，这小店虽然小，却是他全部的生计。如果广场拆了，他这个年纪，又没别的手艺，能去哪里？
回家的路上，他路过那家常去的海鲜摊，老板正在杀鱼，刀刃划过鱼鳞的声音让他想起碎纸机绞碎电脑单的声音。他突然想起女儿要吃鱼，便挑了条最大的鲈鱼。
晚饭时，女儿看着他走神，忍不住问：“爸，你是不是有心事？”
“没什么。”他给女儿夹了块鱼，“你们学校的电脑房，用着还行吗？”
“就那样呗，老卡机。”女儿扒着饭，“对了，我们系主任说，想找个靠谱的人给实验室装几台工作站，预算挺高的，但要求特别严，不能用组装件，必须是原厂授权的。爸，你能做吗？”
周明心里一动：“什么时候要？”
“下月底吧。怎么了？”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女儿碗里的鱼，突然觉得下午那个“河”的单子，或许不是巧合。
周三下午，周明按地址找到了那栋科技园大楼。前台核对信息后，带他进了一间会议室。里面坐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镜是无框的，看起来很干练。
“周先生，我是林岚，生物信息学实验室的负责人。”女人递过来一张名片，“我们需要三台终端机，处理基因测序的原始数据，对稳定性和抗干扰要求很高。”
周明拿出笔记本：“具体参数要求呢？”
林岚报出的参数和“河”在网上说的基本一致，但补充了一个细节：“所有零件必须提供原厂三年质保，且需要上门安装调试，包括数据加密系统。”
这要求很正规，不像是有问题的样子。周明松了口气，开始计算配置：“双路至强cpU，至少512G Ecc内存，硬盘得用企业级SSd，机箱我推荐用联志的防磁款，虽然贵点，但符合军规标准……”
他一边说，一边在笔记本上写配置单，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林岚看着他写，突然说：“周先生好像对硬件很熟？”
“做了十五年了。”
“那一定见过很多种电脑单吧？”林岚笑了笑，“我父亲以前也是做这个的，他总说，一张电脑单能看出一个人的良心。”
周明的笔顿了顿，抬头看她。
“他以前在宏图数码广场也有个小店，叫‘诚信装机’。”林岚的眼神柔和了些，“可惜十年前他生病去世了，店也盘出去了。”
周明的心脏猛地一跳。“诚信装机”，那是他刚入行时的师傅的店！他师傅姓林，确实是十年前因为肺癌去世的。
“你是林师傅的……”
“女儿。”林岚点点头，“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你。我爸以前总跟我提起你，说你是他最放心的徒弟，对零件的较真劲儿，比他还厉害。”
周明喉咙有点发紧。他想起师傅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小周，做我们这行，手里的单子就是脸面，不能有半点假。”
“所以，这单我接了。”周明深吸一口气，在配置单的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价格按市场价算，不加价。但我保证，每一个零件都是原厂正品，出了问题，我随时来修。”
林岚看着他签的名字，突然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纸，递了过来。那是一张手写的电脑单，字迹苍劲有力，抬头写着“学徒周明自用机”，日期是2008年。
“这是我爸留给你的，说等你什么时候真正明白‘电脑单’的意义了，再给你。”
周明的手指抚过那张纸，纸边已经磨损，上面的每一个参数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他刚出师时，师傅亲手为他配的第一台电脑，用的都是当时最好的零件，却只收了他成本价。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他十五年来走过的路，有明有暗，却始终向前。
第三章：最后的单子
广场要拆迁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三楼。张胖子开始疯狂清货，柜台里堆满了各种包装破损的零件，喇叭里的促销广告从早到晚响个不停。
“周哥，别撑了，赶紧把货清了吧。”小李的店已经挂出了“全场五折”的牌子，“听说拆迁款只给房东，我们这些租户一分没有。”
周明没说话，他正在给林岚的实验室装最后一台终端。机箱是银灰色的，防磁涂层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每一根数据线都被他用扎带理得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士兵。
“周师傅，你这活儿做得真细致。”林岚的助手小王蹲在旁边看，“我们之前找的装机商，线都是乱堆的。”
“线理不清楚，散热就不好，机器容易出问题。”周明说着，把最后一根电源线插好，“开机试试。”
屏幕亮起，自检程序顺利通过，没有任何报错。林岚走过来，递给他一杯水：“周师傅，有个事想跟你商量。我们实验室打算建一个硬件维护点，想请你过来负责，薪资是你现在的两倍，还提供社保。”
周明愣了一下，这确实是个好机会，但他看着窗外自家小店的方向，有点犹豫。
“我知道你舍不得那个店。”林岚笑了笑，“其实，我爸当年也舍不得‘诚信装机’。但他总说，真正的手艺，不在店里，在心里。”
周明的心被这句话戳中了。他想起这十五年里，接过的无数张电脑单：有家长给孩子买的学习机，有年轻人攒的游戏机，有小老板用的办公机……每张单子背后，都是一个人的期待。
“我考虑一下。”他说。
回到广场时，正好撞见张胖子和王哥在吵架。王哥的电脑坏了，拆开一看，里面的显卡根本不是单子上写的型号，而是个翻新的旧卡。
“你这是欺诈！”王哥气得脸通红。
“谁让你自己不懂行？”张胖子也豁出去了，“单子上写的‘高端显卡’，这就是高端的！”
周明走过去，拿起那张电脑单，上面的型号被刻意写成了模糊的“Gtx 16xx”，而实际装的是Gtx 1050ti，两者差了两个档次。
“张胖子，你这单子上的型号，连参数都对不上。”周明把单子拍在柜台上，“赶紧给人家换了，不然我就报工商。”
张胖子看着周明，又看看周围围观的人，脸一阵红一阵白，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给王哥换了新显卡。
王哥感激地握着周明的手：“周师傅，之前是我不懂事，谢谢你。”
“没事，以后装电脑，找个懂行的人把把关。”周明笑了笑。
那天晚上，周明的店里来了最后一个客户。是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还有一张画满了卡通图案的“电脑单”。
“叔叔，我想装一台能玩《我的世界》的电脑。”小男孩仰着脸说，“这是我攒了半年的零花钱。”
周明看着那张“单子”，上面用彩笔写着“要能种树，能盖房子”，忍不住笑了。他摸了摸小男孩的头：“五十块不够，但叔叔可以帮你修一台旧的，保证能玩，不要钱。”
他从仓库里翻出一台淘汰的旧主机，清理干净，换了个新的风扇，又装了系统和游戏。小男孩抱着主机，高兴得蹦了起来：“谢谢叔叔！你真好！”
看着小男孩跑远的背影，周明突然觉得，这十五年的坚守，值了。
第二天，周明开始收拾店里的东西。他把所有的零件都打包，标签上写着详细的型号和购买日期。那些堆积如山的电脑单，他一张张整理好，放进一个纸箱里——那是他十五年的记忆。
张胖子路过，看着他忙活，难得地没说风凉话：“周哥，以后打算去哪儿？”
“去个能继续装电脑的地方。”周明笑了笑。
他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柜台，那里曾经摆放着无数台电脑，承载着无数人的期待。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像一张崭新的、等待被书写的电脑单。
周明锁上门，把钥匙放在门口的消防栓箱上——这是他和下一个租户的约定，虽然他知道，这里很快就会被拆除，变成钢筋水泥的丛林。
但他不难过，因为他知道，只要还有人需要电脑，还有人相信一张写满真诚的单子，他的手艺就不会消失。
他拿出手机，给林岚发了条消息：“我明天去上班。”
然后，他转身走出了数码广场，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远处，女儿发来一张照片，是她在实验室用新电脑做数据分析的样子，配文：“爸，你的电脑真好用！”
周明笑了，快步向公交站走去。他知道，新的单子，才刚刚开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