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歌虚弱地靠在萧彻身侧，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骇人怒气，那是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名服毒自尽的刺客已被侍卫拖了出来，扔在地上。
那是一张极为普通的脸，丢在人堆里便找不着的那种，身上除了几支吹箭，果然别无他物，干净得过分。
真的是死士吗？
沈朝歌心中疑窦丛生。
这刺杀，看似惊险万分，实则处处透着诡异和漏洞。
用吹箭射马而非直接射人，更像是精心策划要制造一场“意外失足坠崖”的假象，而非明目张胆的行刺。
刺客如此轻易就被发现，且毫不犹豫地服毒自尽，未免也太像一枚故意留下的、用以断绝线索的弃子了。
是谁？
德贵妃？
她虽有动机，却并非鲁莽之辈，断不会用如此拙劣且容易引火烧身的手段。
还是……宇文泰？他想用这种方式警告自己安分守己？
或者，更深一层，是想借此试探萧彻对她的态度？
她只觉得一张无形的巨网，正从四面八方悄然笼罩而来，将她困在中央，动弹不得。
萧彻扶着她，在一众侍卫的严密护卫下，沉默地朝着行宫方向走去。
他的手臂依旧有力而稳定，仿佛刚才那生死一线的惊险一幕从未在他身上发生过。
沈朝歌默默跟着他的脚步，感受着腰间他手掌传来的、带着一丝灼人的温度。
心中五味杂陈，翻江倒海。
有对这场阴谋的猜疑，还有那一丝在生死关头被他奋不顾身的身影激发出的、连她自己都唾弃的依赖与悸动……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如同无数根丝线，紧紧缠绕着她的心。
这第一次真刀真枪的暗杀，虽然未能取她性命，却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彻底打乱了她的心绪。
而与他这般共历生死，究竟是让他们之间的关系，透出些许微光，还是……
会加速那最终决裂时刻的到来？
回到萧彻在围场行宫的大帐，厚重的毡帘“唰”地一声落下，隔绝了帐外的喧嚣与窥探。
帐内燃着安神的龙涎香，烟气袅袅，带着清冽而尊贵的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陈设简洁，却处处透着帝王的威严与冷肃。
沈朝歌被萧彻半扶半拥地安置在铺着一张巨大白虎皮的软榻上。
她依旧惊魂未定，浑身绵软无力，连抬手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了。
方才坠马翻滚时，被碎石枯枝划破的细碎伤口此刻才开始隐隐作痛，火辣辣的，提醒着她方才的惊险并非梦境。
身上的胡服有些地方被尖利的草木勾破，沾着草屑和尘土，衬得她平日清丽的容颜也添了几分狼狈。
萧彻挥退了所有欲上前伺候的宫人和闻讯赶来的太医，只留王敬庸在帐外听候消息。
他亲自去一旁的案几上取了清水、上好的金疮药和干净的细白棉布，然后缓步走回榻前。
看着他拿着这些寻常疗伤之物朝自己走来，沈朝歌有些怔忡。
他如今已是杀伐决断的帝王，竟要亲自为她处理这等小伤？
萧彻并未看她眼中的疑惑，只是在她面前，出乎意料地单膝蹲了下来，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一般。
他先是用浸湿的棉布，小心翼翼地擦拭她手臂上一道较长的擦伤。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那是一双握惯了朱笔批阅奏章、也挥斥过千军万马的手，此刻处理起伤口来，动作却意外地轻柔、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冰凉的清水触到火辣辣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沈朝歌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别动。”
他低声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手上的动作却更加放轻了几分，仿佛怕弄疼了她。
帐内很静，静得只能听到棉布蘸水的轻微声响、药瓶开合的清脆碰撞，以及两人之间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
沈朝歌微微垂眸，视线落在他乌黑的发顶上，落在他专注的侧脸线条上——
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平日里总是覆着一层寒霜的下颌线，此刻在跳跃的烛火映照下，竟显得有几分柔和。
他为自己清理伤口、涂抹药膏时，那近乎珍视的温柔动作……
这一切，都与平日里那个冷酷、深沉、心思难测的帝王判若两人。
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在她心底悄然滋生，如同藤蔓般缠绕滋长。
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脆弱、对他舍身相救的感激、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害怕和抗拒的贪恋。
她分明应该恨他入骨，应该时刻提醒自己他是覆灭她故国的仇敌，可在此刻，在这静谧得只剩下彼此呼吸的空间里，那些根深蒂固的仇恨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隔绝开了，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指尖的温度透过微凉的棉布传来，不像他平日给人的感觉那般冰冷，反而带着一种熨帖的暖意，一点点驱散着她因惊吓和疼痛而侵入骨子里的寒意。
处理好手臂的伤口，他又细致地检查她颈侧和脸颊的细微划痕。
当他微凉的指尖不经意间轻轻拂过她眼角下方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红痕时，沈朝歌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呼吸瞬间屏住，连带着身体也微微僵硬了。
他靠得很近，近得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龙涎香、旷野青草气息以及一丝淡淡血腥气的味道。
那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属于他独有的味道，此刻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安心。
就在这静谧得近乎暧昧的气氛在帐内悄然流淌之际，他忽然低声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醇厚的古琴被轻轻拨动，打破了沉寂：
“怕吗？”
沈朝歌微微一颤，抬眸，撞进他近在咫尺的深邃目光中。
那双眼眸，如同最深沉的夜，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牢牢锁着她。
她心绪翻腾，无数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该说怕吗？
示弱，以博取他更多的怜惜与信任？
最终，她垂下眼睫，浓密的长睫如同受惊的蝶翼般轻轻颤抖着，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真实的微哑，却又夹杂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轻声道：
“有你在，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