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确认自己已将所有关键信息牢牢记住，甚至能默写出来，她才迅速将奏报按原样折好，如同珍宝般捧在手心。
她环顾四周，御书房内依旧只有萧彻批阅奏折的身影和王敬庸轻手轻脚走动的声音。
她深吸一口气，将它塞回了那叠考评文书原本的大致位置。
虽不能保证完全精准，毫厘不差，但只要不是大规模翻动或特意寻找，一时半会儿应难以察觉这份文书曾被动过手脚。
做完这一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走回窗边，推开一丝窗缝，让微凉的晚风拂拂自己发烫的脸颊和额角的碎发，试图驱散那份惊心动魄后的余悸。
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如同燃烧的火焰，映照着紫禁城重重巍峨的宫阙，显得庄严而又压抑。
沈朝歌望着这片被萧彻牢牢掌控的天地，心中思绪万千，如同乱麻。
他给她看边境军报，纵容她旁听朝政，甚至默许她接触这些涉及官员考评的机密文书……
他当真毫无察觉吗？
还是说，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他是在借她的手，清理那些他不便亲自出手的障碍，打压那些与世家大族牵连过深的官员，从而巩固自己的皇权？
而她，则利用他的纵容和提供的“便利”，一步步推进自己的复仇计划，搜集信息，积蓄力量。他们都在利用对方，维持着这危险而迷人的平衡。
他需要她这把藏在香囊里的毒刃，刺向那些他不愿或不能直接面对的敌人；她需要他这座握有生杀大权的靠山，为她的复仇之路披荆斩棘。
而那份关于他不甘受世家制约的猜测，在此刻变得更加清晰，几乎可以肯定。
他批阅奏折时的冷酷决绝，他对宗室求情的厌弃不耐，他调动兵马、换上心腹将领的果决狠辣……无一不在印证这一点。
他甚至可能，乐见她将复仇的火焰烧向那些与世家有染的官员，借她之手，削弱世家的力量。
沈朝歌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复杂的笑意，如同雪地里盛开的罂粟，美丽而致命。
萧彻啊萧彻，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是灭她家国、毁她一切的仇人？
是心思难测、深不可测的帝王？
还是……
一个可能与她目标暂时一致的、危险而强大的潜在同盟？
仇恨依旧在她血液里燃烧，那份名录上的每一个名字都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骨头上，提醒着她血海深仇。
但与此同时，一种更加冷静、甚至堪称冷酷的谋算，也在她心底慢慢滋生、蔓延。
她不仅要复仇，还要活下去，要在这权力的漩涡中心，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生路，甚至……拿回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晚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带来一丝凉意。
她微微眯起了那双清冷如琉璃的眸子，眼底深处，恨意、算计、探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大对手所吸引的悸动，交织成一团复杂难解的迷雾。
平衡依旧脆弱，但她手中的筹码，似乎又多了一分。
她轻轻关上了窗，隔绝了窗外的暮色与晚风。
转身，深吸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已然恢复成那个骄纵艳丽、无忧无虑的宠妃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心思缜密、惊心动魄的复仇者只是一场幻觉。
“阿箬，”
她扬声道，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丝慵懒，
“时辰不早了，本宫有些乏了，回宫。”
“是，娘娘。”
一直候在外间的阿箬连忙应声而入，扶着沈朝歌的手臂，两人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帝国权力的中心。
走出御书房很远，沈朝歌才感觉到自己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下来。
接连几日的御书房侍墨，让沈朝歌如同浸泡在名为权力的浓稠墨汁中，每一寸呼吸都带着机要与阴谋的气息。
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张力，她与萧彻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愈发微妙难明。
他处理他的江山大事，杀伐决断，运筹帷幄；
她进行她的秘密窥探，如履薄冰，步步为营。
彼此界限模糊，却又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平衡，仿佛在悬崖边共舞，谁也不敢先踏错一步。
这日午后，秋阳正好，透过窗棂洒下一地斑驳光影。
萧彻被几位重臣请去偏殿商议北方的赈灾之事，御书房内一时只剩沈朝歌与几个如同泥塑木雕般的侍立内监。
沉香袅袅，寂静无声，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
她依旧扮演着安分守己的伴驾宠妃，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方才萧彻翻阅后略显凌乱的书籍奏本。她的动作优雅而随意，仿佛只是百无聊赖的消遣，目光却漫不经心地、实则极其敏锐地扫过书架的每一层，每一个角落。
当她的指尖滑过书架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里，随意地塞着一卷略显陈旧的公文，油皮纸封皮边缘甚至有些卷曲磨损，与其周围摆放整齐、明显时常被取阅的文书格格不入。
它像是被人无意间遗忘在那里，又或是匆忙间随手塞进去，带着一种刻意的“不显眼”。
沈朝歌的心跳悄然加速，如同擂鼓。
这种无意的摆放，在萧彻这般严谨到近乎苛刻的人身上，几乎不可能出现。
除非……这本身就是他故意为之。
她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视四周，那几个内监依旧垂首低目，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塑，并无任何异样。
她状若无意地俯身，假借整理裙摆褶皱，指尖却极快地、如同拈取一片落叶般勾出了那卷公文。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得仿佛只是拂去了衣上的微尘。
公文封皮上，一行略显褪色的墨字赫然刺入眼帘——
《永昌二年南梁归降官员考评及安置录》。
南梁归降官员！
这几个字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入沈朝歌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与汹涌的恨意，几乎让她窒息。
那些在国破家亡之际，背叛故国，摇尾乞怜，摇身一变成为新朝“功臣”，在大胤继续享受荣华富贵，甚至反过来欺压故国遗民的叛徒、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