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江村的气氛,在刘肖那道“坚决执行命令”的电文发出后,彻底变了。
往日那种虽然艰苦却充满生机的躁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的、近乎悲壮的凝滞。村口、操场、甚至是田间地头,人们交谈的声音都压低了许多,眼神中交织着困惑、不安,以及一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决绝。
集结的号令如同无形的鞭子,抽在每一个红军指战员的心上。分散在周边山区进行游击袭扰的二营、三营部队,在接到命令时,大多是一片愕然。他们刚刚适应了零敲碎打的战术,取得了一些小成果,拖慢了敌人碉堡推进的速度,士气正在缓慢回升。此刻却要被召回,去进行一场所谓的“决定性进攻”?
“营长,这……这是真的?要咱们集中去打硬仗?”一个满脸硝烟痕迹的三营连长,难以置信地问他的营长。
三营长看着手中的命令,脸色铁青,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执行命令!集合部队,回石江村!”
没有人理解,但没有人公开质疑。长期的纪律教育和对刘肖的信任,让他们选择了服从。只是那行军路上的沉默,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一营的驻地更是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程铁军从指挥部回来后,就将自己关在营部里,谁也不见。直到集结命令传来,他才红着眼睛走出来,面对已经集合完毕、但明显士气不高的队伍。
他看着下面那些熟悉的面孔,有野猪岭幸存的老兵,也有杨家庄阻击战后补充进来的新兵。老兵眼神复杂,新兵则带着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程铁军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说些什么激励的话,想说为野猪岭的弟兄报仇,想说要打出红军的威风……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知道,这场进攻,很可能不是报仇,而是送死。
最终,他只是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臂,重重一挥,嘶哑地吼道:“全体都有!目标青龙岗!出发!”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武器碰撞的金属声响。一营这把刚刚重新磨砺过的战刀,尚未饮足仇敌之血,便要被迫斩向更坚硬的铁壁。
……
青龙岗,位于石江村以北三十里,是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地带,扼守着通往根据地腹地的几条要道之一。白建生为了实施碉堡战术,在此地也修建了数个互相呼应的碉堡群,并由其嫡系部队一个主力团驻守,火力配置强大,工事坚固。
选择这里作为“决定性进攻”的目标,在任何人看来,都无异于以卵击石。
刘肖带着指挥部前移,在青龙岗以南十里外的一个小村庄设立了前线指挥所。他站在临时搭建的观察所里,举着望远镜,久久地凝视着远方山脊上那些如同毒瘤般凸起的敌军碉堡。冰冷的镜片后面,是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深锁的眉头。
周文站在他身边,看着刘肖日渐消瘦的侧脸,心中充满了无力感。他知道刘肖承受着多大的压力,也知道这道命令的荒谬,但他同样无力改变什么。他能做的,就是尽力做好政治动员和后勤保障,哪怕明知是赴死,也要让战士们减少一些后顾之忧。
“各部队报告,已经基本抵达指定攻击位置。”许向前拿着一份统计表走过来,声音低沉,“二营在左翼,三营在右翼,一营作为预备队。弹药……已经按最大配额分发下去,但……恐怕支撑不了一场高强度的攻坚战。”
刘肖放下望远镜,没有说话。他何尝不知道弹药紧缺?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去筹集了。
“知道了。”他淡淡地回应了一句,目光依旧没有离开远处的碉堡群。
他在寻找,寻找任何一个可能的薄弱点,寻找任何一个可以减少伤亡的打法。但敌人的部署很老道,碉堡之间火力交叉,几乎没有死角。强攻,除了用人命去填,似乎看不到别的希望。
一种深沉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他的心脏。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这几千弟兄,葬送在这道荒谬的命令之下?
……
就在刘肖在前线勘察敌情、内心备受煎熬的同时,赵立仁带领的“剔骨”小队,正经历着逃亡路上的最后一段险程。
樟树镇的那把火,烧得够旺,也彻底激怒了楚材和白建生。通往根据地的各条大小道路都被严密封锁,巡逻队和搜山队的数量增加了数倍,空中偶尔还有敌人的侦察机掠过。
赵立仁等人凭借高超的渗透技巧和事先规划的复杂路线,多次有惊无险地避开了敌人的搜捕,但也被迫绕了远路,耽误了不少时间。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疲惫不堪,但眼神依旧锐利。
“头儿,前面就是黑风坳了。”“石头”指着前方一道幽深的山坳入口,低声道。
赵立仁点了点头,心中却没有丝毫放松。接应点近在眼前,但也往往是最后、最危险的一关。楚材吃了这么大亏,绝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
“分散警戒,交替前进。”赵立仁下达命令。
小队成员立刻散开成战斗队形,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向山坳入口摸去。
山坳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按照计划,接应的部队应该埋伏在坳口两侧的山林中。
就在赵立仁等人即将进入接应范围时,他心中猛地升起一股强烈的警兆!
“不对!太静了!”他低喝一声,“停止前进!”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
“砰!砰!砰!”
激烈的枪声骤然从两侧山林中响起!子弹如同瓢泼大雨般向他们笼罩过来!
“有埋伏!”“铁锤”大吼一声,迅速卧倒还击。
赵立仁的心沉到了谷底!接应点被敌人发现了!或者说……接应部队本身就可能出了问题?!
“找掩体!反击!”赵立仁临危不乱,一边依托一块巨石还击,一边冷静地观察着敌人的火力点。埋伏的敌人数量不少,火力凶猛,显然是想将他们全歼于此。
“老烟枪!还有炸药吗?”赵立仁喊道。
“还有最后两个小号的!”“老烟枪”回应。
“往敌人火力最猛的地方扔!制造混乱,我们冲出去!”赵立仁当机立断。
“轰!轰!”
两声爆炸暂时压制了敌人的部分火力,硝烟弥漫。
“冲!”赵立仁率先跃起,手中的驳壳枪连连点射,精准地撂倒两个试图冲下来的敌人。
“剔骨”小队的成员个个都是百战精英,虽陷重围,却毫不慌乱,相互掩护,边打边撤,硬是在敌人的包围圈上撕开了一道口子,冲出了黑风坳。
然而,敌人显然不肯罢休,紧紧咬在后面,子弹在耳边呼啸,不时有队员中弹倒下。
“石头!带两个人断后!”赵立仁看着越来越近的追兵,咬牙下令。必须有人牺牲,才能保证大部分人撤离。
“是!”“石头”毫不犹豫,带着两名战士迅速占据了一处有利地形,用精准的射击死死挡住追兵。
赵立仁带着剩余的人,头也不回地向着根据地方向狂奔。他听着身后渐渐稀疏却依旧顽强的枪声,知道“石头”他们凶多吉少,心如刀绞。
当他们终于甩掉追兵,踉跄着接近根据地外围哨所时,整个人几乎虚脱。出发时近二十人的精干小队,此刻只剩下不到十人,而且人人带伤。
哨所的战士认出了赵立仁,立刻将他们接应进去。
“赵队长!你们可回来了!团长他们……”哨所班长急切地说道,脸上带着焦虑。
赵立仁心中一紧:“团长怎么了?”
“团长带着主力,去青龙岗了!要打大仗了!”班长的话如同又一记重锤,砸在赵立仁本就疲惫不堪的心上。
青龙岗?大仗?!
赵立仁瞬间明白了!一定是上面的死命令下来了!团长被迫选择了进攻!
他顾不上休息,也顾不上处理伤口,一把抓住班长:“给我备马!最快的马!我要立刻去青龙岗前线!”
他必须立刻赶到团长身边!必须把自己在樟树镇听到的、关于敌人可能还有后手、关于内部可能有问题的情报告诉团长!这场仗,不能这么打!
……
青龙岗前线指挥所。
刘肖看着沙盘上代表敌我双方的标识,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各营主官都已经到齐,程铁军吊着胳膊,脸色同样难看,二营长、三营长也都眉头紧锁,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情况大家都清楚了。”刘肖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敌人的碉堡群,火力配置,工事坚固程度,都远超我们之前的预估。强攻,伤亡会非常大。”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一位指挥员的脸:“但是,命令必须执行。我们没有退路。”
“团长!”程铁军忍不住开口,声音嘶哑,“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哪怕……哪怕只是佯攻一下?保存实力……”
“佯攻?”刘肖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上面要的是‘决定性进攻’,是战果!佯攻,能交代过去吗?”
程铁军哑口无言。
“我的计划是,”刘肖不再看他,手指点在沙盘上青龙岗主阵地的一个侧翼,“集中二营、三营全部力量,在黎明时分,对此处发起猛攻!这里是敌人两个碉堡群火力衔接的相对薄弱点。一营作为预备队,随时准备投入战斗,扩大战果,或者……接应撤退。”
他说的“接应撤退”,所有人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进攻发起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撕开一道口子!哪怕只能摧毁敌人一两个碉堡,也要打出我们的声势!”刘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明白吗?!”
“明白……”回答声参差不齐,带着浓重的无奈和悲壮。
“回去准备吧。凌晨四点,准时发起攻击。”刘肖挥了挥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各位营长心情沉重地离开了指挥所。程铁军走在最后,他回头看了刘肖一眼,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指挥所里再次只剩下刘肖一人。他走到观察口,望着外面漆黑一片的夜空,远处敌军碉堡里透出的零星灯火,如同恶魔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片即将被鲜血染红的土地。
他缓缓从怀中掏出那份提前写好的“遗书”,摩挲着粗糙的纸张,眼中第一次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脆弱和痛苦。他知道,几个小时后,无数鲜活的生命将因他的一声令下而消逝。这份罪责,将永远压在他的灵魂上,无论他的初衷是什么。
就在他心神激荡,几乎难以自持之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
“团长!团长!赵队长回来了!赵队长有紧急情报!”一个通讯兵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报告。
刘肖猛地转身!赵立仁回来了?!
他立刻将那份“遗书”塞回怀中,脸上瞬间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但眼中却燃起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望之火。
“让他进来!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