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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告捷。不出几日,州里州外便恢复了日常作息,除了众多待修缮的房屋还有被践踏的农田、不少亟待安置的州民只好挤在堂前避风……各种问题令刺史很是头疼。

州府后院成了临时收容所,武朵的房间里围坐着白日里贪玩厌学的小孩儿。这倒让她有机会捡起自己教书女师的人设来,给孩子们当一回说书先生。

小厮告诉她,元长史独自求见的时候,武朵并没有觉得意外,她甚至觉得对方比她预料的来晚了些。但出门见了面,武朵明白过来,那与刺史脸上如出一撤的疲惫感分明写着——都护府的善后工作同样令人头疼。

“嬷嬷,我与长史说几句话,你远远跟着就成。”她清楚元伯必然担心州府内眼线复杂,于是领人走到城边空旷野地之上,表足诚意。对方果然心领神会,抱拳微笑:“多谢小娘子体贴。”

说罢,元伯先撤开一大步,这才抬手,请武朵与他并行。在对方提供的如此富裕的密谈空间内,他也回以最不引人误会的交际礼节。

沉默行至半路,元伯正欲开口:“武……”

“不知元长史可有听过一个传闻?昔圣人蛰居军府,盛世尚未开元。”武朵仍目视前方,却抢在元伯前面,轻轻开口,讲起一个听起来有些久远的故事,“当今英雄仍在蓄势,而早有俊杰超群出众,于前朝乃立贯耳声名。小女依稀记得有位前朝状元国士无双,深得当今圣人赏识,一度官拜宰相、位列三公。”

武朵施施然转头看来,在元伯愈发惨淡的脸色中,言刺要害:“太傅老来得子,襁褓婴孩亦是文曲星转世之才。神童少年,韬略杀遍豪望子弟,无人能及……”

元伯表情逐渐阴沉,而武朵直视对方双眼,无所畏惧,语调平静地给予他最后一击:“只可惜废太子一事,太傅首当其冲,以反罪被处决。家里那灵秀幼子,还未到能够建立功业的年纪,就跟着早早陨去。”

元伯阖眼掩去汹涌情绪,深深吸进一口气,这才沉声开口:“不错。”他稍作停顿,旋即提起另一则往事:“余亦听闻,前朝有女子能人,以巾帼不让须眉之才闻名于世。其有一表亲,姐妹情深。姐姐嫁与将军,遂为我朝皇后;妹妹作国公妻,封号不改。”

元伯面对武朵故作平淡的表情,娓娓道来,字字戳心:“原本废后之事牵扯不到母家亲眷,可不巧,国公从政牵扯其中,难逃此劫,举家贬为庶人,逐放西南。”

武朵闻之不忍,皱眉偏头。而元伯并没打算就此放过:“我记得国公有一爱女,才情卓着,妙笔成章,胸有谋略,还身姿矫健。”元伯弯腰逼近,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低声问到:“不知堂堂县主,如今身在何处,得无恙否?”

缓了缓,武朵转回来,未语先笑,泰然自若道:“既是贬黜,即为平民。平民自有平民的难处与活法。元长史身为一方中流砥柱,达官显贵,何必如此关心一介平凡女子?”

元伯闻言亦是扬起嘴角,和颜悦色道:“既是斩首,即为鬼魂。区区亡灵,无足挂齿。小娘子若是喜好志怪传奇,自有小说杂记浩如烟海,不妨少读些《女史》《女诫》。”

“啧,”武朵娇怒,“你们揪着这事儿没完没了是不?”元伯仰头,哈哈大笑。

两人各自放松了一会儿,相对无言。

旷野人迹罕至,静谧安详。唯独偶有风声拂过,扬起她背上不够服帖的裘袄,将衣角送向对面的郎君。他伸手接过,然后甚是守礼地隔着层叠衣物将她前襟拢紧,又把过长的下摆绕过半身,挂于她腰侧。

武朵随着元伯手上的动作看去,才发现,原来这裘衣侧边的褶皱里藏有一排盘扣。她惊讶于元伯竟对这裘衣如此熟悉,略作思索,她又立刻明白过来,旋即用温热的眼神昧下迟来的谢意。对方亦只是摇了摇头,浅笑不语。就像他们方才提心吊胆、冗词赘句地相互试探了半天,等终于发现心意相通,生出再多的惊喜和激动、疑问与好奇……却无从出口。

两人又各自放空了一会儿。武朵穿得暖和,先找到了说话的兴致。“说起来,我与嘉恒郎君相见时,你才只有这么大点儿呢。”她个头很多年不长了,刚好伸手在胸腹处比划着彼时那个少年的高度,然后她扬着娇俏可爱的笑脸,看元伯羞涩地抿唇。“如今郎君高我一头,”武朵感慨道,“真是时光飞逝……”

元伯也有感而发,叹气接上:“物是人非了。”他从怀中取出玉佩,交还给武朵:“山上初见流苏玉佩,只觉熟悉,不想真是同俦故人。如今既与朵儿县主相认,自当物归原主。只可惜县主多年珍藏的旧物,终究还是不再完整了。”

武朵接过,低头摩挲着,轻声道:“旧物再完整,也只有凭空回忆罢了。郎君可记得这上面本来刻着什么?”

“自然,正是‘依斐’二字。”元伯颔首,“当年国公为县主取此表字,我阿耶甚觉精妙,特差匠人将其刻上。”

武朵思及旧事,感动地红了眼眶:“郎君好记性。”元伯见她这般反应,有所预料,但还是小心询问:“武国公与夫人如何?”

武朵将玉佩贴在胸口,潸然落泪,摇了摇头:“晴天霹雳加之水土不服,阿耶阿娘自那不久便前后病去了。”随即她又想到对方,抬眼关切:“我听闻,虽律法只杀成年亲族,但长孙满门未留活口。郎君如何逃过此劫,可是二皇子出手相救?”

元伯无奈摇头:“那会儿骈行还被圈在行宫呢。我阿耶费尽波折,才送我逃出生天,后来二皇子离京戍边,我才得与之相遇。我也是从此才知,我长孙氏近百族人……如今只剩我元伯一个了。”

武朵不知如何安慰,低眉叹惋。随后她又道:“何为元伯?”

“我是主家长子,”元伯叹息解释,“阿耶生前常常教导我身为嫡子,肩负责任。说是等我成年,他便给我取一个‘伯’字好了,简洁明了,无需多言。”单字补元,所以他是直接取了自己的字作为新的名字,把亲人的嘱托永远戴在身上。就像武朵冠以乳名一样,聊表想念。

“呵,只是如今没了兄弟姐妹,”元伯自嘲,试图调节气氛,“这名字倒是显得有些多余了。”

“嘉恒,你我同病相怜。大难不死已是万幸。”武朵开导他,“此后半生,我们都珍惜慎重地对待吧。至少,天地悠悠、万里江山……”

“相隔再远,还有一个同落天涯的故人。”元伯同声相应。

“不至于形影相吊。”武朵两眼亦闪着希冀的泪光。

元伯点点头,他想了想,又向武朵郑重道:“依斐,彼时开国昌盛,唯才是举。你自小有志于此,我是知道的。长安水深,你沉浮其中,诸多危险。何不投身二皇子麾下,你我相互照拂,总好过单打独斗。”

武朵闻言犹豫了一下,轻声叹气:“元伯你得此玉佩,想来也没少调查我的底细。我为何人而来,你大概也清楚了吧。”她本只是猜测,但见元伯咬着嘴唇、沉默点头,她自知到底是泄露了隐情,于是又道:“昔父母皆去,我独自一人漂泊无依,是三皇子带我脱离苦海、重回长安,许我一世安稳。”

元伯下意识驳斥:“皇子之争,何来安稳?”

武朵抬手按捺他的急躁,直抒己见:“你既然了解我,应知我不求那样的平淡安逸。”她随即又解释道:“我与威远青梅竹马,后来幸能重新相遇。此等情谊,只怕不比二皇子与你之间的信任单薄。”元伯皱眉不语。

武朵又道:“元伯,方才我说,你我同病相怜、此后都珍惜慎重。我那意思是,不图能够改变各自立场,只求都有尽其所长、各行其是的机会。以你我身份,一旦大白于天下,必将引来腥风血雨。昔日你我凭众亲相助、万分有幸,才得以侥幸存活。今后……还哪有这般幸事。我不愿改事二皇子,但你放心,我必严守你我秘密,无论到何时,都竭力保全你我性命。”

元伯正遗憾武朵的执拗,又听出她言外之意。恐怕若是让三皇子知晓了他的身份,可就大事不妙了。这种危机感,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顿时心神不宁。不过最后他还是回应道:“也罢。依斐你也宽心,我做事心中有数,二皇子必不会因此找你麻烦。”

浑浑噩噩回到都护府上。屋内,李绍云正躺在小塌上、翘着二郎腿看书,而诚辉则盘腿坐在窗边炕上,与从突厥那缴来的粘牙奶块儿作斗争。

“元伯!”李绍云见他进来,一个鲤鱼打挺地坐了起来,“刚好,你跟我去趟军府,找魏枫商量入京的事儿。”他正低头找鞋,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气氛异样,抬起头看着元伯失魂落魄地走到一边、咣当一声把自己砸在椅子里。诚辉盯了元伯半天,而后转过头与李绍云面面相觑。

“骈行,”元伯窝成一团,烦躁地拄着脑袋,“我怕是闯了个大祸啊。”

诚辉听他说得严重,赶紧扔下甜点,跳了起来。而李绍云虽然也有点受到惊吓,但他皱着眉打量了元伯一番,转念一想,自打两人相识,元伯就是个心思贼沉重的,甭管丁大点儿事儿,只要没按他计划顺利进行,元伯就寝食难安。以他对元伯的了解,若真是要紧事,对方应该早就忙着去解决麻烦了,万不会还有心情先回来跟他们惆怅一波。

于是李绍云自己先放松下来。他走到书桌前,作衙门老爷样,镇纸一拍,开玩笑地安抚他:“那你还不速速坦白求宽?”

元伯被他不着调的模样引得无奈发笑,然后将他怎么从玉佩猜出武朵身份、怎么私下里同其对峙、最后怎么造成了三皇子可能得知他身份的危险局面,通通讲了个明白。

“原来你们从前认识!怪不得你拿人家玉佩,还把那么好的裘衣给了出去……”诚辉惊呼,被李绍云打断:“这不是重点吧。”

诚辉随即安慰元伯:“不慌不慌。我这就去州府把那武朵悄悄杀了,让她没机会给三皇子传话。”

“不成!”元伯赶紧按着诚辉落座,生怕自己一个没注意,对方就嗖地窜出门去,“休要妄言。”

李绍云受到的冲击比诚辉还多,毕竟他连玉佩的事儿都完全不知情。皱眉思索过后,他沉稳到:“你觉得武朵会告密吗?”诚辉握着拳、咬着唇,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等元伯发话。

元伯沉默了一会儿,坚定地摇摇头:“朵儿县主为人正派,又与我惺惺相惜。她既明示会保我周全,就会遵守到底。”李绍云闻言微笑:“那不就得了。武朵不说,三皇子如何得知?”诚辉觉得有理,开心地看向元伯。

元伯叹了口气又道:“这倒算是小事了。只是我当初没考虑清楚,以为只有我知晓对方身份,还想以此劝说武朵与我们共话未来。没想到被她也猜到了身份是一,而且武朵还非常坚决地表示不愿与你我同路。我是怕她帮着三皇子以此事编排你啊,骈行。这么多年的努力,好不容易换来回京的机会,岂能甘心放弃?”诚辉闻言觉得有理,又惊呼着看向李绍云。

李绍云对这话倒是挑眉一愣,但很快他又笑开,一边倒水,一边安慰元伯:“不怕,元伯。我李绍云这一路来都是明牌博弈,不差多这一个把柄。他李疾霆要敢动我元伯,我必对他那武朵下手。”诚辉深以为然,点点头,嗫嚅着:就是就是。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觉得不急这一时,到时候就算元伯还不肯放她下手,骈行也不会纵容武朵的。

“好啦,多大点儿事儿。”李绍云自己喝下一杯清酒,又走过来递给元伯,“早告诉我不就好了吗,整得这么神秘复杂,害得我也一直云里雾里地跟着揪心。我就说你跟诚辉最近怎么没完没了地吵。赶紧喝一口、解解乏,跟我去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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