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金石铸就民生路,春风终度苦心人
夕阳给初具雏形的拱桥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辉。第一层主拱券的合拢如同给整个工程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但工地上并未松懈。
临乡特批的专用三相电源线路拉来了临时照明的大灯,为夜间施工做准备。机器的轰鸣声、石料的碰撞声、工人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虽喧嚣却有序。
李池卫站在工棚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里面是刚从信用社取出来的工程进度款,身后的汪细卫又提着半袋子站在门内。
他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清亮,透着一种如磐石般的沉稳和信誉。他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用力踩灭烟头,朝着工地方向吼了一嗓子:“歇工!先给大家发点工钱!”
这一声如同号令,工人们脸上立刻绽开笑容,纷纷放下手中的工具,拍打着身上的石粉,朝着工棚围拢过来。空气中除了汗水和尘土的味道,此刻又多了一份热切的期盼。
李池卫也不啰嗦,就着工棚里那张摇摇晃晃、沾满泥灰的木桌子,拿出名单和钞票,开始唱名发钱。
“王老五!五十八天,预支三百块!去那签字。”
“张铁蛋!满勤,预支三百块!去那签字,速度搞快点。”
……
他发钱爽快,数钱利落,拿到钱的工人一个个喜笑颜开,粗糙的手指蘸着口水反复清点,心里盘算着是给家里婆娘扯块布,还是留着带回家。
很快,喊到了汪细能和崔咏梅,两口子有些拘谨地走上前。
李池卫抬眼看了看他们,特别是脸色依然有些苍白,却好转许多的崔咏梅,语气缓和了些:
“细能,六十九天,预支三百块。咏梅,五十三天,给你先按满勤算,也预支三百块。” 李池卫多算了崔咏梅几天,算是默许了她在工地上的付出,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体贴。他把两份钱分别递过去。
汪细能愣了一下,赶紧双手接过那摞厚厚的、主要是十元的大团结的票子,手指都有些颤抖。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靠实实在在的力气和努力挣到这么多钱!
三百块!他下意识地就想把钱揣进自己兜里,这是村里男人家的惯例。
但就在那一刻,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身旁的崔咏梅。
她低着头,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脸色依然不太好,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汪细能突然想起了她流产时躺在家里床上那惨白的脸,想起了汪细卫那晚私下跟他说的:“以后得多疼着她点,俩人把日子往好里过。”
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和责任感涌上心头。
汪细能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手里那叠钞票,连同崔咏梅的那一份,一起塞到了她手里。
声音有点粗,但语气却很坚决:“呐,都给你!你收着!以后家里你管钱!”
崔咏梅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瞪大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又看看手里那厚厚一沓钱,嘴唇微微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原本心里那些因为贫苦生活而生出的算计和隔阂,在这一刻被丈夫这笨拙却真诚的举动冲击得七零八落。
一种巨大的暖流和踏实感包裹了她,她重重点了下头,紧紧攥住了钱,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低声却坚定地“嗯”了一声。
这一刻,她才是真正铁了心,要跟这个男人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不需要核算工时,先给大家预支三百块钱,大家也没用什么争议,只需要签个名字,发的很快。
发完了大部分工人,最后轮到在他工棚守钱的汪细卫。李池卫从信封底下拿出更厚的一沓钱,递给他。
汪细卫接过来一捏,厚度明显不对,他疑惑地当场数了起来。十元、五十元……足足一千块!
他惊得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师……师傅!这……这咋这么多呢?算错了吧?”
他一个月工资是比其他工友多一些,但这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李池卫正点燃另一支烟,闻言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吐出一口烟雾,瞪了他一眼,声音粗犷,还有些不耐烦。
“老子想给你多少就给你多少!不给你你也别惦记,给了你就拿着!哪来那么多废话!老子是你师傅!” 话语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
但说完,他看着徒弟那傻愣愣的样子,语气又缓和下来,幽幽叹了口气,烟雾缭绕中眼神有些深远。
“多啥多……一点都不多。从最开始勘测河道、定桥位、算料,你就跟着我熬。跑石场盯进度,跟人磨嘴皮子,在工地上也是没黑没白地干,啥脏活累活都抢在前头。你这点工钱,按你出的力、操的心,还拿少了呢!”
他用力拍了拍汪细卫的肩膀,声音低沉却充满力量:“这只是一部分工钱。安心跟着师傅干,等桥全部修完,工程款结清了,到时候师傅给你分成!不是按天算工钱的事儿了。你是我徒弟,是自个儿人,师傅不会亏待你。”
汪细卫听着师傅这番话,看着手里那沉甸甸的一千块钱,再想起之前媳妇生孩子的那天,师傅毫不犹豫塞给自己的五百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鼻子发酸。
他明白了,这不仅仅是工钱,更是师傅对他的认可、信任和一份沉甸甸的情义。
他重重地点头,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师傅,我晓得了!我一定好好干!”
工棚外,早已经是月上树梢,星星闪烁不停。
领到钱的工人们,有的住的近的兴高采烈地结伴连夜回家送钱,有的则相约明天去乡储蓄社存钱。
汪细卫则将钱仔细收好,心里盘算着给医院里的媳妇和孩子买点什么好吃的补补身体,最后也想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反正也要出月子了,还是交给高园自己看着买吧。
大桥还在建设中,未来的活计依然繁杂艰辛,但这一刻,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和干劲,如同那初具规模的拱桥,坚实而有力地向着彼岸延伸。
工钱发下去后的几天,工地周围弥漫着一种不同于以往的躁动气息。
傍晚收工后,不少工人不再像往常一样围着工棚吃饭吹牛,而是洗刷干净,换上最好的衣服,三三两两地往乡上溜达。
乡里几家小餐馆,这几夜总是人声鼎沸,猜拳行令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空气里飘着的油腥气和酒味都比往日浓烈了许多。
供销社里,平日里积灰的麦乳精、水果罐头、的确良布匹甚至雪花膏都卖断了货。
更有些风声,悄悄在工地上流传:哪个村的谁,喝多了摸上了寡妇的门;哪个组的谁,跟临乡一个姑娘拉扯不清,差点被人家家里人堵住……
汪细卫是个实在人,心里揣着家,看着这情形,眉头越皱越紧。
这天晚上,他看见同乡来的两个后生又勾肩搭背、满身酒气地往乡上晃,终于忍不住了。
他转身就去了师傅李池卫临时休息单住得工棚。
工棚里烟雾缭绕,李池卫正就着一盏昏黄的电灯,对着摊开的图纸和账本核算材料。
他为了节省时间,现在也开始抽纸烟了,嘴里叼着烟,眉头也因为繁琐的数字而微微锁着。
“师傅。”汪细卫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发沉。
李池卫抬起头,透过烟雾看到徒弟一脸凝重,便用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旁边的板凳:“咋了?耷拉着个脸,跟谁欠你八百块钱似的。坐。”
汪细卫没坐,直接开口,语气里带着不解和焦虑。
“师傅,我说说发钱后的事。你看好些人,钱刚到手就胡花海花,下馆子喝酒吹牛,甚至……甚至还有管不住裤腰带,去勾搭人家婆娘姑娘的!这像什么话!”
他越说越气,脸都有些涨红,“大家出来卖力气,挣的都是血汗钱,不容易!这钱带回家去,给婆娘娃儿买点好的,把屋里破房子修一修,换身新衣裳,买点肉吃,哪样不好?非要在外面这样糟蹋掉?”
李池卫默默听着,手里的烟烧到了尽头,他又续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烟雾将他脸上复杂的神情笼罩得有些模糊。
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和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
“细卫啊,”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的心是好的,正,我知道。但这事,没法管,也不能管。”
“为啥?”汪细卫急了,“您是老板,是话事人,您说句话,他们还能不听?”
李池卫摇摇头,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钱,发到他们各人手里,那钱就是他们的了。咋花,是他们的自由。咱们是雇人干活,不是给人当爹。”
“只要他们不耽误明天上工,不把风流债的麻烦惹到工地上来,打架斗殴或者人家家里人闹过来,咱们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见。”
他看着徒弟不服气的样子,进一步解释道:“你管得太宽,他们心里憋了怨气,这气不敢明着发,就会暗地里使坏。砌石头的时候稍微偷点懒,灰浆给你少拌点水泥,或者工具‘不小心’弄坏点……”
“这工地上的活,精细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随便哪里给你出点小问题,都可能酿成大祸!这桥,还怎么安安稳稳地修下去?”
汪细卫沉默了,他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弯弯绕。
李池卫继续给他分析,语气更像是在传授一种生存的智慧:“再者说,细卫,你得往大了看。这桥是临乡出钱修的,咱们用的石料、灰浆好多也是采买自临乡。”
“但咱们带来的自己乡的工人占多数,钱要是都让他们攒着带回咱们乡去花,临乡能得到啥实惠?现在他们愿意在这里花钱,下馆子、买东西,这钱不就流进临乡的供销社、餐馆里了吗?”
“临乡的领导看了,心里也高兴。觉得这工程不仅给了他们一座桥,还活跃了他们乡的经济。下次再有工程,人家才愿意再找咱们。这叫‘留下买路钱’,是人情世故。”
这些道理,对一直埋头技术、心思单纯的汪细卫来说,太过复杂和现实了。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另一个更大的疑惑冒了出来,他喃喃自语,更像是在问自己。
“师傅,我就是想不通……为啥临乡就这么有钱?能修大楼,能修这么老大一座桥?你看咱们乡,乡政府那楼还是破破烂烂的土墙,路坑坑洼洼,下雨天都没法走人。咱们乡为啥就穷成这样呢?”
李池卫闻言,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重重地将烟蒂摁灭在满是锈迹的铁皮烟灰缸里。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工棚的油毡顶,看向了更远的地方,眼神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和些许讥讽。
“为啥?”他哼了一声。
“每个乡的情况不一样啊,细卫。临乡早年就有煤矿,后来乡里又扶持办了水泥厂、砖瓦厂、石场,这叫有工业基础!人家有来钱的厂子,乡财政自然就有钱,有钱才能修路、盖楼、建桥,这叫良性循环。”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起来:“咱们乡有啥?资源和这里差不多,但就是种地,种地收成也就刚够糊口。最关键的不是地不行,是领头的人!”
李池卫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明显的情绪,“你看咱们乡那些个干部,一天到晚脑子里琢磨的是啥?不是琢磨怎么带领乡亲们找条活路,发家致富,而是琢磨着今天去谁家吃饭,明天怎么摆摆官架子!”
“开会、学习、喊口号一个比一个响,落到实处的屁事不干!就知道等、靠、要,向上头哭穷!这样的人当家,乡里能有个屁的钱?能有个屁的发展?”
李池卫的话像锤子一样砸在汪细卫心上。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乡里的穷,不仅仅是因为地理条件,更是因为人,因为那些掌舵的人。
他愣在原地,之前对工人乱花钱的愤懑,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忧虑所取代。
工棚外,临乡的夜晚灯火相对明亮,隐约还能听到远处餐馆传来的喧闹声。
而此刻,汪细卫的心却飞回了那个贫穷破旧的家乡,心情复杂无比。
师傅的话,为他推开了一扇窗,让他看到了一个远比砌桥更复杂、更难以撼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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