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何等人几乎是半押着金宜培回到金家。
开门的是郭兰芬。
吃过午饭,金宜培说要去公社抓阄,她把厨房收拾完就在家里头坐立不安地收拾红薯和土豆。
要入冬了,责任田的产量不高。
刨除夏收要上交的部分,金家几乎剩不下多少东西。
郭兰芬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先顾着活人。
东西都是死物,实在不行,事到临头再跟刘队长说一说,难不成还能让他们把吃下去的粮食再吐出来?
听到大门口响起的急促的敲门声,郭兰芬愁容满面地开门,嘴里还嘟囔着。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出门带钥匙……”
话音未落,打开门的郭兰芬就愣住了。
扑通一声,郭兰芬手里拿着的土豆掉到地上,咕噜噜顺着门口的泥巴路滚了出去。
沿着金家门口的小坡,一路滚到大马路上才停下来。
“哎,我的土豆!”
郭兰芬如梦初醒,拨开门口堵着的人想要去追,一辆公交汽车轰隆隆开过来,直接把土豆压成了泥。
“我的土豆!”郭兰芬下意识地说着。
“郭兰芬!你瞎吗?”
从公社回家的这一路,金宜培接受了来来回回多少人的目光洗礼。
大家毫不避讳地,当着他的面就议论起来。
“这不是金宜培吗?这是要干嘛,怎么是小何押着他往回走啊?”
“不知道啊,估计是又犯什么事了吧。”
“说得没错,金宜培这个人啊,一天到晚就不干好事,上次是不是还往人家泼粪来着?”
“嘘!小点声,你就不怕他听到,将来报复你?”
“怕什么?该怕的是金宜培这种小人!”
……
金宜培低垂着头,要不是小何和李大爷一直钳制着,金宜培恨不得把外套脱下来捂住脸。
想他风光了半辈子,来到肃州之前,好歹也是体体面面的生意人。
不过几年的光景,生活怎么就过得江河日下了呢?
金宜培不知道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来到家门口,双手沉重得跟灌了铅一样,根本抬不起来。
小何以为金宜培在拖延时间,自顾自上前敲门。
看到郭兰芬出来了,小何也不客气,“郭兰芬同志,我代表公社通知你们,三天以内,搬出第三生产大队!”
“什么?!”还在惋惜那个土豆的郭兰芬彻底傻了眼。
她看向金宜培的目光里尽是不可置信。
不是去公社抓阄了吗?
再不济也是抓个产量不好的责任田,为什么会被大队扫地出门?
发生了什么事?
郭兰芬只觉得世界都在自己眼前摇摇欲坠,一切都变得荒谬不可思议起来。
郭兰芬希望丈夫给自己一个否定的答复,金宜培却像个斗败的公鸡一样,头也不抬。
小何冷冷地站在那里,嘴唇翕动,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砸向郭兰芬脚下的世界。
“刘队长说了,你们别想着像以前一样,能够蒙混过关。”
“到时候公社会来人监督你们,看着你们搬家。”
郭兰芬觉得自己退到了悬崖边上,山涧里寒风呼啸凌冽,她像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眼看就要粉身碎骨。
“小何……何会计,”郭兰芬嗓音干涩,每个字都像是尖锐的石头在喉咙里摩擦。
“我们……我们家离开三大队,能去哪儿啊?”
“小朵还小,家里老人身体不好,眼看着就要入冬了,离开这里,我们能去哪里?”
“你们不管我们了吗?要把我们扔到大街上去吗?”
小何哼了一声,松开金宜培。
“能去哪儿?”
小何轻蔑地看着装聋的金宜培,“金宜培同志那么有办法,肯定能给你们找到安身的地方。”
“你们去哪里,我们管不着。”
“总之三大队留不得你们!”
小何说完,最后狠狠瞪了金宜培一眼,头也不回得走了。
郭兰芬眼泪都哭不出来,两个眼眶干涸地像沙漠。
“宜培,怎么回事?”
躺在炕上的陈大娘听到门口的动静,从自己屋里走出来,来到大门口一看。
儿子和媳妇像雕塑一样,面面相觑,谁都不说话。
来人似乎已经走了。
大西北冬日的寒风,呼呼地从敞开的大门灌进来。
陈大娘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小朵她娘,关门。”
郭兰芬机械地抬起手,关上木门。
门锁咔嗒一声,把金宜培从噩梦中唤醒。
“宜培,究竟怎么了?”
陈大娘看出儿子脸色不对,上前问道。
金宜培机械地转动着眼珠,好半天才聚焦到母亲的脸上。
他再三再四地翕动着嘴唇,话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小朵她娘,你来说。”
郭兰芬一抖,下意识地看了金宜培一眼。
丈夫却早已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妈,大队来人了,让我们三天内收拾好搬走!”
郭兰芬忍不住喊出来。
“什么?三天?!”陈大娘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宜培,这是真的?”
陈大娘全身都在发抖,左手一阵阵酥酥麻麻的感觉,让她没办法继续站立,只能往后退了几步,扶着家里的斗柜勉力站着。
“宜培,你说话!”
陈大娘提高声音,冷汗从两鬓的太阳穴逆流出来,难以置信地流淌在脸颊两边。
金宜培发不出声音,只能沉痛地点点头。
儿子沉默的动作,像一记重若千斤的铁锤,狠狠砸在陈大娘背上,直把这个老人砸得腰都直不起来。
陈大娘觉得腿也跟着麻了。
她捂着胸口,深呼吸,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宜培,你不是去抓阄吗?”
“中间发生了什么……”
话还没说完,陈大娘只觉得眼前一黑。
跟着,家里头漆黑的顶梁柱就在陈大娘眼前旋转起来,飘飘荡荡地就要升上天空。
然后重重地坠落。
就砸在陈大娘的眼前。
陈大娘晕了过去。
“妈!”郭兰芬哀嚎了一声,扑到陈大娘身上,拼命摇晃,想要把陈大娘唤醒。
金宜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被吓了一大跳,眼看着母亲面若金纸,出气多进气少,知道出大事了。
“我去借板车,带咱妈上医院!”
金宜培当机立断,再也顾不上其他,转身就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