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根下的雏菊颤了颤,夜露坠进泥土里,发出细微的“嗒”一声,像心跳漏了一拍。
林昭昭站在“昭心密室”的玻璃窗前,指尖抵着冰凉的窗框,金属的寒意顺着指腹爬上来,让她微微一缩。
她一夜没睡,桌上摊开的备案材料边角被翻得卷起,纸页边缘粗糙地刮过她的手背;最上面一页是《记忆回廊公众体验项目申请书》,“林昭昭”三个字的墨迹还带着昨夜钢笔压下的凹痕,指尖拂过时能触到微微的沟壑。
“昭昭。”小雨姐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抱着个牛皮纸袋,发梢还沾着晨露,走近时带起一阵清冷的湿气。
“老张把三十七年的录音设备调试记录都找齐了,沈巍说系统端口凌晨三点就搭完了。”她的声音轻,却清晰,像风穿过叶隙。
林昭昭转身,看见小雨眼底的青黑,却被她眼里的光刺得晃神——那光和三年前在福利院见过的,那些捧着寻人启事的母亲们眼里的光,一模一样,灼热而执拗。
她伸手抓起材料,牛皮纸袋边缘蹭过手背,粗糙的纤维摩擦皮肤,是小雨特意贴上去的便签纸,字迹圆润:“别怕,我们带着三十七双眼睛”,触感温软,像一句无声的拥抱。
监管局六楼的会议室飘着陈茶味,茶叶在杯底蜷缩成褐色的团,王处长推了推老花镜,备案材料在他手里翻得哗啦响,纸页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心理干预类公众项目……按规得三级伦理审批。”他指尖停在“记忆修复”四个字上,皱眉,“小同志,这词儿太敏感。”
林昭昭早把材料在桌角磕齐了,此刻伸手抽出最下面的蓝皮本,封面皮革微凉:“这是《记忆干预白皮书》,我们定义的‘修复’,是给被技术手段强行抹去的记忆一个出口。”
她又递上一沓联署声明,纸页边缘还带着家属按的红指印,油墨未干,指尖沾上一点淡淡的铁锈味,“七位幸存者家属写的——他们要的不是审批,是备案。因为这不是实验,是见证。”
王处长翻开联署声明,第一页是位母亲的字迹,歪歪扭扭的:“我女儿被洗掉的最后一句话是‘妈妈我疼’,现在我要让这句话能被听见。”
他喉结动了动,抬头时目光软了些,茶杯搁在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响:“下午三点,我让人把专家评估组的意见送过来。”
沈巍的办公室彻夜亮着灯,屏幕蓝光在脸上投出青影,像一层薄霜。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指节压着眼眶,传来轻微的酸胀。
键盘敲击声突然停住——他盯着刚写完的系统导语,删掉又重打:“这里不储存悲伤,只传递声音。”最后一个字敲下去时,晨光正漫过他身后的窗,玻璃映出他疲惫却坚定的轮廓。
消息弹窗跳出来:“【群通知】@所有人,紧急联络启动,请轮值接听家属来电。”
沈巍看了眼时间——凌晨4:17,轻声说了句:“辛苦你了,小雨。”
镜头切至小雨蜷在值班室角落,手机在包里震了二十三次,震动声闷在帆布包里,像一只被困的蜂。
她捏着第24个来电显示——“李阿姨”,深吸一口气接起:“阿姨,是我,小雨。”
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接着是抽噎声,电流杂音里夹着断续的呼吸:“我……我闺女没留下照片。”
“我们不要照片。”小雨蹲下来,把声音放得很轻,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听筒边缘,“她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吗?”
“她说……”李阿姨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哭腔的尖锐,“她说‘我想让人记得我说过话’!”
小雨的眼眶热了,她摸出笔在联络表上画了颗星,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那声音像风吹过干枯的草叶。
王处长那声“通过”落下三小时后,阳光斜照进走廊。
林昭昭抱着新匾站在“昭心密室”门口,木料边缘有些毛刺,蹭着手臂发痒。
老张正帮她检查梯子稳固度,金属脚架与地面摩擦,发出低沉的“吱呀”。
“等这事成了,我也要把我哥的名字挂上去。”他说,声音低哑,像砂纸磨过旧木。
墙皮簌簌掉落,碎屑落在肩头,像褪去一层陈年的痂。
林昭昭踩着梯子,把新匾“记忆回廊——为被抹去的声音留一间房”挂正。
风掀起她的发梢,拂过脸颊,带着清晨特有的清冽。
她看见沈巍抱着奶奶的老诊疗椅从里屋出来,椅背上搭着封信——是林妈妈上周送来的,信纸边缘泛黄,字迹温柔:“这椅子该摆在该摆的地方。”
“系统有新上传。”沈巍突然出声,他盯着手机屏幕,指尖微微发抖,“三段,来自没公开联络的家属。”
林昭昭爬下梯子,凑过去看。
地板微凉透过鞋底渗上来。
第一段标题是“爸爸的道歉”,第二段是“姐姐的日记”,第三段只有一句话:“妈妈,我听见雏菊开花的声音了。”——那声音仿佛在耳边轻轻绽开,像露珠滑落花瓣。
“你看。”沈巍抬头笑,晨光里他的眼睛亮得像星,“火种自己会烧起来。”
深夜的“记忆回廊”静得能听见心跳,壁灯暖黄的光晕洒在地面,像一层薄雾。
林昭昭检查完最后一盏灯,转身时脚边的U盘突然亮起蓝光,幽幽如萤火。
她蹲下身,那是小舟上周落在这儿的,标签上写着“未命名”,边缘有些磨损。
她犹豫片刻,插进终端口。
屏幕跳出验证框:“确认播放?讲述者声纹匹配已完成。”
原来小舟早已录好,只待某人替她按下开始键。
点击播放的瞬间,小舟的声音裹着风声涌出来:“今天我第一次没想着怎么安慰别人,我只是坐在妈妈坟前,哭了一场……”那声音带着鼻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无比真实。
林昭昭闭上眼,嘴角慢慢扬起来。
眼泪砸在手背上时,温热,带着一丝咸涩,她听见门外有脚步声轻轻顿住。
她睁开眼,玻璃门外站着一道纤细的身影,背对着光,肩头微颤,像株在风里晃的雏菊。
她心头一紧,正要起身,那人却缓缓抬手,指节轻轻叩了两下门板,笃、笃——声音很轻,却像敲在心上。
下一秒,身影退入阴影,悄然不见。
晨光漫进来时,地上只留下一枚湿漉漉的脚印,水痕蜿蜒,像晨露未干。
她摸出手机给小雨发消息:“开馆仪式的座位表……留个角落位置,放束白雏菊。”
风吹过走廊尽头,仿佛有人低语:“我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