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
滨海市的海风裹着碎雪,刀子似的刮在林默脸上。他蹲在“兴海造船厂”锈迹斑斑的铁门前,手里攥着皱巴巴的简历,指节冻得发紫。门内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那是他梦里响了三年的声音——三年前在电视上看见“深海一号”钻井平台下水,焊工们手持焊枪在钢板上“走龙”,金黄的焊花在深蓝的海面上炸开,他就认定了这是自己要走的路。
“滚远点!”保安室的玻璃门“哐当”推开,一个穿军大衣的老头探出头,“今年不招学徒,厂长说了,要招有证的老师傅!”
林默攥着简历的手紧了紧,指腹蹭过简历上“滨海职业技术学院焊接专业”的字样。去年毕业时,他是全校焊接大赛的冠军,可没有老师傅带,哪家厂都不敢要。他想起老家病床上的母亲,化疗费像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咬着牙说:“大爷,我不要工资,就想跟着学手艺,您让我进去看看也行啊!”
老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刚要关门,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老周,让他进来。”
林默抬头,看见一个穿蓝色工装的男人站在雪地里,五十岁上下,背有些驼,左手食指少了半截,露出的指关节上全是烫伤的疤痕。男人盯着他冻得通红的脸,又扫过他手里的简历:“你叫林默?滨海职院的?”
“是!”林默赶紧站起来,雪灌进裤脚,冻得他一哆嗦。
“我叫赵铁军,这儿的首席焊工。”男人伸出右手,掌心粗糙得像砂纸,“想干这行?先跟我来。”
林默跟着赵铁军走进车间,热浪裹着焊花的味道扑面而来。巨大的钢板在车间里摞成山,几个焊工正围着一块船用钢板作业,焊枪喷出的火焰像一条红色的蛇,在钢板上留下整齐的焊道。赵铁军指着墙角的一堆废钢板:“去,把这些焊成一块整板,焊道要平,不能有气孔。”
林默眼睛一亮,从工具箱里抄起焊枪。电流“滋滋”响起来,金黄的焊花在他眼前炸开,三年来在学校练的手艺全涌了上来。他蹲在钢板前,手腕稳得像装了轴承,焊道一条接一条,像给钢板镶上了金边。
两个小时后,林默关掉焊枪,抹了把脸上的汗。赵铁军走过来,蹲下身用小锤敲了敲焊道,“当啷”声清脆利落。他又用放大镜看了看焊口:“不错,基本功扎实。但这是废板,真到了船用钢板上,差一毫米都不行。”
林默点头,刚想说话,突然听见车间门口传来吵嚷声。一个穿西装的男人闯进来,指着赵铁军的鼻子喊:“老赵!‘远望号’的甲板钢板你到底能不能焊?下周就要交活儿,你再磨磨蹭蹭,厂里要赔违约金的!”
赵铁军脸色一沉:“王经理,那是零下四十度的耐低温钢板,普通焊条焊不了,得用低温焊丝,可仓库里的焊丝还没到——”
“我不管!”王经理把一份文件摔在钢板上,“总公司下了死命令,这活儿必须按时完成,不然你这个首席焊工也别当了!”
王经理走后,赵铁军盯着那份文件,手指在少了半截的食指上摩挲。林默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开口:“赵师傅,我试试。”
赵铁军回头,眼里满是惊讶:“你?低温钢板焊接,你在学校练过?”
“练过!”林默攥紧拳头,“我们老师带我们做过低温焊接实验,用的就是和‘远望号’一样的钢板!”
赵铁军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好小子,有种!跟我来仓库。”
仓库里,林默看着堆在角落的低温钢板,深吸一口气。赵铁军把一卷焊丝递给他:“这是刚从总公司调过来的,你先在废板上试焊,温度降到零下二十度,焊道合格了再上真板。”
接下来的三天,林默吃住都在车间。赵铁军把自己的棉袄给他披上,又从家里带来热乎的馒头和咸菜。林默抱着焊枪,在低温试验箱前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焊枪烫得能烙熟鸡蛋,他的手腕却稳得纹丝不动。赵铁军在一旁看着,眼里渐渐露出了笑意——这小子身上有股劲儿,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第四天早上,林默焊完最后一条焊道,赵铁军拿着探伤仪过来,探头在焊道上滑动。屏幕上显示出一条平滑的曲线,没有任何气孔和裂纹。赵铁军拍了拍他的肩膀:“成了!跟我去焊甲板钢板。”
“远望号”的甲板钢板有三米宽,五米长,要求焊道必须一次成型,不能有任何瑕疵。林默蹲在钢板前,赵铁军在一旁扶着焊枪线。电流声响起,红色的火焰在钢板上跳动,焊花落在林默的工装上,烧出一个个小洞,他却浑然不觉。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在钢板上,瞬间蒸发成白雾。
六个小时后,林默关掉焊枪,整个人瘫在地上,手臂抖得抬不起来。赵铁军走过来,用探伤仪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焊道,屏幕上的曲线平滑得像一条直线。他突然老泪纵横,拍着林默的背喊:“成了!我们成了!”
车间里的焊工们都围过来,拍着林默的肩膀欢呼。王经理也来了,看着探伤报告,脸上露出了笑容:“好小子!老赵,你捡到宝了!”
赵铁军看着林默,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一枚亮闪闪的焊工徽章:“这是我师傅给我的,现在我把它传给你。记住,焊枪是焊工的命,焊道是船的骨,手上的活儿不能掺半点假。”
林默接过徽章,紧紧攥在手里,眼泪“吧嗒”滴在徽章上。他想起三年前在电视上看见的焊花,想起病床上的母亲,突然觉得所有的苦都值了。
三个月后,“远望号”科考船在滨海港下水。林默站在甲板上,看着船缓缓驶向大海,赵铁军拍着他的肩膀:“小子,这船要去南极,你的焊道要在零下四十度的冰海里扛五年。”
林默点头,望着远处的海平面,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小默!”
他回头,看见母亲站在码头上,脸色红润,正笑着朝他挥手。赵铁军笑着说:“你妈的化疗费,厂里给报了一半,剩下的我替你垫了。好好干,以后让你妈过上好日子。”
林默再也忍不住,眼泪涌了出来。海风裹着阳光吹在脸上,他想起第一次走进车间时看见的焊花,想起赵师傅少了半截的食指,想起自己蹲在雪地里攥着简历的样子。原来所有的坚持,所有的苦,都会在某个瞬间开出花来——就像那金黄的焊花,在雪地里,在钢板上,在他的生命里,绽放出最亮的光。
那天晚上,林默在车间里加班,焊枪喷出的火焰照亮了他年轻的脸。他看着自己焊出的焊道,像一条金色的路,从滨海港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南极。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以后还有更多的船,更多的钢板,等着他用焊枪去连接,去守护。而他手里的焊枪,不仅焊接着钢板,更焊接着他的梦想,他的未来,还有那些藏在焊花里的温暖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