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在某个起风的黄昏突然想起外婆家的老瓦屋。不是刻意追忆,而是风里裹着的桂花香、檐角滴落的水珠声,或是路过巷口时看见的一把竹椅,都能像根细针,轻轻刺破时光的薄纸,让那些埋在褶皱里的日子,哗啦啦地涌出来。
老瓦屋在江南水乡的一条老街上,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下雨天踩上去会溅起细碎的水花,带着青苔的腥气。外婆家的门是两扇斑驳的木门,门框上刻着我小时候画的歪歪扭扭的小人,小人的眼睛是两个黑煤球,嘴角却翘得老高,像是永远在笑。推开门时,门轴会发出“吱呀”一声响,那声音不刺耳,反倒像一句温柔的问候,听了二十多年,如今想起来,还觉得心里暖暖的。
瓦屋的檐角是弧形的,像被人用手轻轻捏过,线条软和。每到夏天,外婆就会搬一张竹椅坐在檐下,手里摇着一把蒲扇,蒲扇上印着“牡丹富贵”的图案,边角都磨得起了毛。我那时候才五六岁,总爱黏在外婆身边,一会儿扯扯她的衣角,一会儿趴在她膝盖上,指着檐角问:“外婆,你看那上面是不是有月亮呀?”外婆就笑,把我搂得紧一点,说:“傻丫头,月亮要晚上才出来呢,现在藏在云里睡觉呢。”
可我总觉得檐角藏着月亮。有一次中午,太阳特别毒,我躲在檐下的阴影里,看见阳光照在瓦上,反射出一点一点的光,像星星落在了瓦上。我指着那些光点对外婆说:“外婆你看,月亮的碎片!”外婆放下蒲扇,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掌心带着蒲扇的竹凉,还有一点淡淡的皂角香。她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剥了糖纸递给我。糖是橘子味的,含在嘴里甜甜的,能把夏天的燥热都压下去。
外婆的口袋像个百宝箱,总能掏出我爱吃的东西。有时候是一颗硬糖,有时候是一块饼干,还有时候是几颗炒瓜子。那些零食都不是什么稀罕物,可在我小时候,却是最珍贵的宝贝。我总爱跟在外婆身后,像个小尾巴,等着她从口袋里掏出惊喜。有一次,外婆去赶集,我在家等了好久,直到太阳快落山了,才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巷口。她提着一个布袋子,脚步有点急,看见我就笑,从袋子里掏出一根糖葫芦,糖衣还带着点温度,咬一口,又酸又甜,山楂的果肉软软的,汁水满口腔。
后来我上学了,就不能天天待在外婆家了。每周周末,我都会吵着让妈妈带我去。每次去,外婆都会站在门口等,看见我们的自行车,就赶紧迎上来,接过妈妈手里的东西,又拉着我的手往屋里走,嘴里念叨着:“饿不饿呀?外婆给你留了好吃的。”屋里的方桌上,总摆着我爱吃的菜,有红烧肉,有炒青菜,还有一碗鸡蛋羹,蒸得嫩嫩的,上面撒了一点葱花。我坐在小板凳上,外婆就坐在我旁边,不停地给我夹菜,说:“多吃点,长高高。”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很大,把老瓦屋的檐角都盖住了,像给檐角戴了一顶白帽子。我在外婆家待了整整一个寒假,每天都和外婆待在一起。早上,我醒过来,就能看见外婆在厨房里忙活,烟囱里冒着袅袅的烟,飘在雪地里,像一条白色的丝带。厨房里的灶台是土灶,外婆添柴的动作很熟练,火光映在她脸上,暖暖的。我就坐在灶台边的小板凳上,帮外婆递柴,听柴火“噼啪”作响,闻着锅里飘出来的粥香。粥是小米粥,熬得很稠,喝在嘴里暖暖的,从喉咙一直暖到肚子里。
下午的时候,雪停了,太阳出来了,把雪照得亮晶晶的。我和外婆就坐在檐下的竹椅上,晒太阳。外婆会给我讲她小时候的事,说她小时候也住在这样的老瓦屋里,那时候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晚上就坐在煤油灯底下,听大人讲故事。她说她小时候也爱追着月亮跑,以为月亮能被追到,结果跑了好久,月亮还是在天上,一点都没近。我听着,就觉得外婆的小时候和我的小时候,好像隔着一层薄纱,又好像很近,因为我们都喜欢檐角的月亮,都喜欢掌心的糖。
后来我上了初中,功课多了,去外婆家的次数就少了。有时候一个月去一次,有时候两个月才去一次。每次去,都觉得外婆好像老了一点,头发更白了,皱纹也更多了,可她看见我的时候,眼睛还是那么亮,笑得还是那么暖。她还是会从口袋里掏东西给我,只是有时候掏出来的糖,糖纸都有点皱了,她说:“这是上次赶集买的,想着你要来,就留着了。”我含着糖,还是小时候的味道,可心里却有点酸,好像糖的甜味里,掺了一点别的味道。
初三那年,我要中考,学习特别紧张,有三个多月没去外婆家。有一天晚上,妈妈突然告诉我,外婆病了,在医院里。我当时就哭了,吵着要去医院看外婆。到了医院,看见外婆躺在病床上,脸色很白,头发也乱了,看见我,就想伸手摸我的头,可手抬了一半,又落了下去。我趴在床边,握着外婆的手,她的手很凉,不像以前那样温暖了。我说:“外婆,你快点好起来,我还想跟你一起看檐角的月亮,还想吃你给的糖。”外婆笑了,眼睛里有泪光,她说:“好,外婆快点好,等好了,还给你掏糖吃。”
可外婆没有好起来。没过多久,她就走了。那天我哭得很凶,妈妈抱着我,也在哭。我想起外婆的掌心,想起檐角的月亮,想起橘子味的糖,想起糖葫芦的甜,想起小米粥的暖,那些画面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像一部旧电影,可再也没有办法重新播放了。
外婆走后,老瓦屋就空了。妈妈说要把老瓦屋卖掉,我不同意,我说:“不能卖,那是外婆的家,也是我的家。”妈妈没再提卖房子的事,只是偶尔会去打扫一下。我每次放假回家,都会去老瓦屋看看。推开门,门轴还是“吱呀”响,屋里的东西都还在,方桌、小板凳、竹椅、土灶,还有外婆的蒲扇,放在原来的地方,只是落了一层灰。我坐在竹椅上,像小时候那样,抬头看檐角,有时候晚上去,真的能看见月亮挂在檐角旁边,圆圆的,亮亮的,像外婆的眼睛,在看着我。
去年夏天,我又去了老瓦屋。那天下午,下了一场小雨,雨停了之后,空气里满是桂花香。我坐在檐下的竹椅上,看见檐角滴落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滴答”的声音。我想起小时候,外婆也是这样坐在我旁边,摇着蒲扇,给我掏糖吃。我把手伸到自己的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颗橘子味的糖,是我早上买的。我剥了糖纸,含在嘴里,还是小时候的味道,甜甜的。
风又吹来了,带着桂花香,吹过老瓦屋的檐角,吹过我的头发。我抬头看檐角,月亮还没出来,可我知道,它晚上会出来的,会像小时候那样,挂在檐角旁边,照亮老瓦屋,照亮青石板路,也照亮我心里的回忆。
现在我长大了,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趴在外婆的膝盖上,等着她掏糖吃了。可那些日子,那些藏在檐角的月亮,那些含在掌心的糖,都变成了我心里最珍贵的宝藏。不管我走多远,不管我遇到多少困难,只要想起外婆的笑容,想起檐角的月亮,想起掌心的糖,我就觉得心里暖暖的,有了继续往前走的勇气。
老瓦屋还在,檐角还在,月亮还在,外婆的爱也还在。它藏在风里,藏在桂花香里,藏在每一颗橘子味的糖里,藏在我走过的每一段路里,陪着我,一直一直走下去。
有时候我会想,等我老了,也要找一个像外婆家那样的老瓦屋,有弧形的檐角,有青石板路,有竹椅,有蒲扇。我也要在口袋里装着糖,等我的孙子孙女来,给他们掏糖吃,跟他们说:“你看,檐角藏着月亮呢,晚上就会出来啦。”我要把外婆的爱,把那些温暖的日子,一直传下去,像檐角的月亮,永远明亮,永远温暖。
江南的雨又开始下了,细细的,密密的,落在老瓦屋的瓦上,落在檐角上,落在青石板上。我站在檐下,看着雨丝,听着雨声,好像又听见了外婆的声音,她在说:“傻丫头,别淋着雨,快进来躲躲。”我笑着,眼睛有点湿,心里却满满的,都是温暖。因为我知道,外婆一直都在,在檐角的月亮里,在掌心的糖里,在我身边的每一阵风里,每一缕花香里,从未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