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丞相府的灯火,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下书房那一点,在寒风中,如鬼火般摇曳。
刘承,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一夜未眠。
他没有再吐血,也没有再嘶吼,只是坐着,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石像。
镇国公赵匡,也陪着他坐了一夜。
这位在战场上杀伐了一辈子的老人,此刻眼中的火焰,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灰烬般的死寂。
他们都明白,一切都结束了。
凤千羽那道“授田令”,比千军万马还要可怕。
那是阳谋。
堂堂正正,沛然莫之能御的阳谋。
她将从世家手中夺来的利益,尽数分给了天下最底层的百姓,将自己,和亿万万的民心,彻底捆绑在了一起。
从今往后,谁敢反对她,谁就是与天下百姓为敌。
谁敢动摇她的皇位,谁就是想从那些刚刚分到土地的农民手中,抢走他们赖以活命的根。
这是绝户计。
却不是绝了百姓的户,而是绝了他们这些世家门阀,最后的一丝生路。
“天……亮了。”
刘承沙哑地开口,声音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
一缕晨光,刺破了黑暗,照了进来,却没能给他带来丝毫的暖意。
赵匡也动了动僵硬的身体,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
“吱呀——”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身穿黑衣的内侍,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甚至没有看两位权倾朝野的老人一眼,只是用他那独特的,尖细而冰冷的声音,宣读着命令。
“陛下口谕。”
“宣,丞相刘承,镇国公赵匡,即刻入宫觐见。”
来了。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刘承和赵匡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片死灰。
这不是商议,不是问询。
这是传召。
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最后传召。
两人没有反抗,也没有迟疑,默默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早已褶皱的官服,跟在那个小内侍的身后,一步步,走出了这座他们经营了一辈子的府邸。
从丞相府到皇宫的路,他们走了几十年。
闭着眼睛,都能摸到。
但今天,这条路,却显得格外漫长,也格外陌生。
他们看着街道两旁,那些早起的百姓,脸上洋溢着的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喜悦和希望。
那些眼神,在看到他们华丽的官服和马车时,不再是畏惧和麻木,而是带着一丝……审视和警惕。
刘承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知道,他们,已经被人民,抛弃了。
……
养心殿。
凤千羽依旧是一身素色的长裙,没有佩戴任何华丽的饰品,但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那股君临天下的气势,就足以让日月无光。
刘承和赵匡走进大殿,没有抬头,直接跪倒在地。
“罪臣刘承。”
“罪臣赵匡。”
“叩见陛下。”
他们的声音,苍老,而无力。
凤千羽没有让他们起身,也没有说话,只是端起手边的茶,轻轻地吹了吹。
大殿内,落针可闻。
每一秒,对于跪在地上的两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他们在等。
等那最后的,审判。
是三尺白绫,还是鹤顶红?
又或者是,和青州王家,并州郑家一样的,满门抄斩?
到了这一步,他们已经不敢再奢求什么。
许久。
凤千羽才缓缓放下茶杯,那清脆的碰撞声,让两人的心脏,都猛地一缩。
“两位爱卿,是三朝元老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喜怒。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听到这句话,赵匡的身子,猛地一颤,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但刘承的心,却彻底沉了下去。
帝王心术,最忌功高盖主。
当一个帝王,开始跟你谈“功劳”和“苦劳”的时候,往往,就是她要对你动手的时候。
果然。
凤千羽的下一句话,就将他们打入了万丈深渊。
“朕听说,两位爱卿,最近都偶感风寒,精力不济了。”
“丞相之位,国公之尊,关乎国本,不可懈怠。”
“朕,于心不忍啊。”
刘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将头,深深地埋在了地砖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哑着声音说道:
“陛下圣明……罪臣……罪臣年事已高,确实……不堪重负。”
“罪臣,恳请陛下……恩准罪臣,告老还乡!”
说完这几个字,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
赵匡呆住了。
他看着身旁,这个斗了一辈子,也合作了一辈子的老伙计,在这一刻,选择了最彻底的,投降。
他想不明白,他还有兵权,他还有旧部,为什么不拼死一搏!
然而,当他抬起头,对上凤千羽那双古井无波,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眸子时,他懂了。
拼?
拿什么拼?
拿那些刚刚分到田地,将陛下奉若神明的百姓去拼吗?
他们敢登高一呼,瞬间就会被愤怒的民意,撕成碎片。
赵匡惨然一笑,也跟着伏下了他那颗从未向任何人低过的,高傲的头颅。
“罪臣……亦请陛下,恩准还乡。”
凤千羽看着跪在下面的两个老人,眼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淡然。
“准了。”
她从身旁,拿出两份早已准备好的圣旨。
“朕念及两位爱卿的功劳,准许你们,保留爵位,荣归故里,颐养天年。”
“府中的家产,朕,一概不取。”
“只望两位爱卿,日后,能安分守己,莫要再让朕,为难。”
最后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刘承和赵匡,同时打了个冷战。
他们知道,这是最后的警告。
如果他们敢在还乡之后,再有任何异动,等待他们的,将是真正的,雷霆之怒。
“罪臣……谢陛下天恩!”
两人用颤抖的双手,接过了圣旨。
然后,刘承从怀中,取出了那枚代表着百官之首,代表着东陵国最高行政权力的,丞相金印。
赵匡也解下了腰间,那块能调动千军万马的,镇国公兵符。
他们将这两样曾经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东西,高高举过头顶。
赵无极走下台阶,面无表情地,从他们手中,接了过来。
当金印和兵符离手的那一刻,刘承和赵匡,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彻底变成两个风烛残年的,普通老人。
他们,输得一败涂地。
他们,被淘汰了。
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出了养心殿,走出了皇宫。
他们的背影,在初升的朝阳下,被拉得很长,很长,充满了萧瑟与落寞。
凤千羽缓缓站起身,走到殿前,看着那两个逐渐远去的背影,目光,却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一个属于世家的时代,落幕了。
而一个属于她,凤千羽的时代,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