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死寂,像一块被投入水中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最先打破这片沉寂的,是张飞。他那双铜铃般的环眼瞪得溜圆,盯着图纸上那个被标注为“分水鱼嘴”的奇特结构,粗声粗气地问:“神棍,这玩意儿……真是个鱼嘴?能吃鱼不?”
他指着那精妙的分水设计,脸上写满了最纯粹的困惑。这东西的复杂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他那“砍就完了”的思维模式。他看不懂,但他能感觉到,这图纸上画的,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极为厉害的东西。
这句不合时宜的问话,像一根针,轻轻戳破了紧绷的气氛。
姜云被他逗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他实在是太累了,连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翼德,那是用来分水的,不是分鱼的。”
“哦……分水啊。”张飞挠了挠头,似懂非懂,目光又移到“飞沙堰”上,嘴里嘟囔着,“这堰还能飞?咋不上天呢?”
没人理会他的胡言乱语。
关羽的目光,如同两道利刃,死死地钉在图纸上。他没有说话,但那微微眯起的丹凤眼,和抚着长髯、频率越来越快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不平静。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水利工程。他看到了被驯服的泗水,看到了万顷良田,看到了一个再无水患、足以供养数十万大军的徐州。这哪里是图纸,这分明是一份定鼎基业的蓝图。
刘备的手,轻轻搭在了姜云的肩膀上。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他想说些什么,想表达自己此刻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但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复杂的叹息。他看着姜云那张因极度疲惫而苍白如纸的脸,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一句话,声音沙哑而郑重:“先生,辛苦了。”
这三个字,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有分量。
角落里,袁瑶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人群的最后。她不需要踮脚,因为前方的人,都在用一种近乎朝圣的目光凝视着那份图纸,无人注意到她。她的视线越过众人的肩膀,落在那鬼斧神工的设计上,心头一片冰凉,又有一团烈火在燃烧。
震撼、迷茫、不甘、屈辱……种种情绪在她胸中交织翻滚。她一直以为,姜云不过是个巧舌如簧的伪君子,靠着几分小聪明和运气,才爬到今天的位置。可眼前这份图纸,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她的脸上。
这不是小聪明,这是经天纬地的大才。
这不是运气,这是足以改变一州命运的经略。
她将袁家最后的基业,交到了这样一个……自己完全看不透的男人手上。这究竟是袁家的劫数,还是……一线生机?她不知道,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就在这时,姜云的身子晃了晃。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精神高度紧绷,此刻心神一松,那股排山倒海的疲惫瞬间将他吞没。他眼前一黑,几乎要栽倒在地。
“夫君!”
一只温润的手及时扶住了他的胳膊。甄姬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另一只手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参汤,脸上写满了心疼。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眼神示意姜云坐下。
“先喝了它。”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
姜云确实是撑不住了,他顺势坐下,接过参汤一饮而尽。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疲惫。
“主公,”他缓了口气,对刘备说道,“图纸已成,接下来,便是昭告全城,组织人手,正式开工。”
刘备重重点头,他看向在场的所有人,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传我将令,明日一早,于府衙议事。所有在徐州的文武官员,务必到场。另外,将此‘以工代赈,兴修水利’之策,拟成布告,张贴全城,务必让每一位徐州百姓,都知道此事!”
命令被迅速地传达了下去。
整个别驾府,乃至整个徐州城,都因为这个即将到来的、石破天惊的计划而再次震动起来。
……
徐州城,一处阴暗潮湿的地下酒窖里。
空气中弥漫着发霉的酒糟味和老鼠的骚臭味。雷薄和陈兰,就像两只躲在阴沟里的老鼠,蜷缩在角落里。他们早已没了当初身为袁术大将时的意气风发,数日的逃亡和躲藏,让他们变得形容枯槁,眼神浑浊,只剩下对姜云和刘备刻骨的仇恨。
一个穿着短打、贼眉鼠眼的汉子,正跪在他们面前,低声汇报着从别驾府打探来的消息。
“……那姓姜的,把自己关了三天三夜,画了张什么图纸,哄得刘备团团转,现在要搞什么‘以工代赈’,让那些泥腿子去洪水里修什么……什么水利系统……”
雷薄和陈兰一开始还听得漫不经心,可听到最后,两人浑浊的眼睛里,渐渐亮起了一丝光。
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难以置信,以及随之而来的、近乎疯狂的狂喜。
“你说什么?”雷薄一把揪住那汉子的衣领,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在洪水里修水利?你确定没听错?”
“千……千真万确!”那汉子吓得浑身发抖,“布告都已经写好了,明天就要贴满全城!说是要趁着洪水,借水治水!”
“哈哈……哈哈哈哈!”
雷薄松开手,猛地向后一仰,发出了夜枭般刺耳的笑声。陈兰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流了出来。
“疯子!那个姓姜的,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陈兰一边笑一边捶打着地面,“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啊!”
他们之前的失败,归根结底,是败在了姜云那神乎其神的声望上。姜云救灾民,安人心,几乎被百姓奉若神明。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散播的任何流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
姜云竟然自己做出了如此荒谬绝伦、人神共愤的决定!
“在洪水里修工程?亏他想得出来!”雷薄脸上的笑容变得狰狞无比,“这不是把刀子往我们手里送吗?他这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没错!”陈兰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他不是被百姓当成神仙吗?我们就让那些百姓看看,这个‘神仙’,是怎么逼着他们去送死的!”
两人凑到一起,压低了声音,如同两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我们的人,在城外的灾民里还剩下多少?”
“不多了,但也有百十来个。都是些亡命徒,只要给钱,什么都敢干。”
“好!立刻让他们动起来!”雷薄的语气阴冷无比,“布告不是明天贴出来吗?我们今晚就动手!不要去跟官府对着干,我们去跟那些灾民说!”
“怎么说?”
“就说,”雷“就说,” 雷薄的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姜云的计策根本不是救人,而是祭祀!因为洪水是天罚,是河神发怒,所以他要用十万灾民的性命去填河,去当祭品,来平息河神的愤怒!”
陈兰的眼睛一亮,抚掌道:“妙啊!这个说法,比说他疯了更能唬住那些愚夫愚妇!”
“对!”雷薄继续说道,“还要告诉他们,袁家公主之所以献出粮仓,也是被姜云逼迫的!那些粮食,就是给他们最后的断头饭!吃完了,就该上路了!”
“再把孙尚香斩杀奸细的事情也加进去,就说那些人根本不是奸细,而是因为识破了姜云的阴谋,才被杀人灭口的!”
“还有那个糜家的小姐,她发的不是药,是麻痹人心的毒汤!喝了之后,让人稀里糊涂地就去送了死!”
一条条恶毒无比的计策,从两个人的嘴里吐出来,他们将姜云和几位女子之前所有的善举,都扭曲成了最阴险的阴谋。他们要编织一张用恐惧和谎言构成的大网,彻底摧毁姜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
“去吧,”雷薄拍了拍那个汉子的脸,“把话给我传出去!记住,要说得跟真的一样,要说得可怜,要让他们害怕!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是,是!”
那汉子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中。
酒窖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雷薄和陈兰粗重的呼吸声。
“姜云啊姜云,”雷薄看着黑暗的入口,仿佛已经看到了姜云被愤怒的民众撕成碎片的场景,“你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自己会蠢到这个地步吧?这一次,我看你还怎么翻身!”
……
夜色渐深。
城外的临时安置点,一堆堆篝火驱散了寒意,也带来了一丝生气。
许多灾民刚刚领到了糜环派人送来的干净衣物和御寒的草席,正围着火堆,喝着甄姬调配的、足以果腹的浓稠米粥,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言语间充满了对别驾府和那位“神仙别驾”的感激。
“活下来了,总算是活下来了……”
“是啊,要不是姜别驾,我们一家老小怕是早就喂了王八了。”
“还有袁家那位公主,真是菩萨心肠,把家底都拿出来了。”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面带悲苦的中年人,一瘸一拐地凑到一堆篝火旁,一屁股坐下,也不说话,只是抱着头,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旁边的人看他可怜,递过去一碗粥:“这位大哥,别哭了,有姜别驾在,好日子会来的。先喝口热粥暖暖身子。”
那中年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脸,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说道:“喝?喝完了这顿,就没下顿了!这是我们的断头饭啊!”
“你胡说什么!”旁边的人顿时不乐意了。
中年人凄然一笑,用一种只有周围几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们……你们难道没听说吗?别驾府明天就要出告示了,要我们……要我们所有人都去修河堤。”
“修河堤是好事啊!以工代赈嘛,我们出份力,换口饭吃,天经地义!”一个壮汉说道。
“好事?”中年人哭得更厉害了,“那不是修河堤,那是去填河啊!我有个亲戚在府里当差,他偷偷告诉我,姜别驾请了方士算过,说这次洪水是河神发怒,要……要用活人祭祀才能平息!他要拿我们这十万灾民的命,去换他一个人的功劳啊!”
这番话,如同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了原本温暖的篝火堆里。
周围的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不……不可能吧?姜别驾不是那样的人……”有人底气不足地反驳。
“怎么不可能?”中年人指了指城里的方向,压低声音,“你们想想,孙郡主为什么杀人?真是奸细?我看是有人发现了他的秘密,被他杀人灭口了!还有袁家的粮仓,一个娇滴滴的公主,凭什么把命根子交出来?还不是被他拿刀架在脖子上逼的!我们吃的,是袁公主的救命粮,也是我们的催命粮啊!”
他的话,像带着剧毒的钩子,句句都往人心里最恐惧、最阴暗的地方钻。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脸上的感激和庆幸,正在被一种名为“怀疑”和“恐惧”的情绪迅速取代。他们都是死里逃生的人,对死亡有着最本能的畏惧。姜云的计划本就匪夷所思,此刻被这番恶毒的言论一解读,顿时变得无比惊悚。
类似的场景,在安置点的每一个角落里,同时上演着。
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夜色中悄然张开,将整个徐州城笼罩。
而在别驾府,刚刚被甄姬强按着睡下不到一个时辰的姜云,对此还一无所知。他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锁,仿佛在梦中,也预感到了那场即将来临的、比洪水更可怕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