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明黄的圣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烙在小沛府衙每一个人的心上。
我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手里捧着那卷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绸缎,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曹操这一手,玩得真他娘的漂亮。
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
阳谋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你明知道这是个坑,是个陷阱,你还不得不笑着往里跳。
他给你升官,给你封侯,给你名分,把“兴汉讨逆”的大旗亲手交到你手上,让你风风光光地去打袁术。全天下的目光,都会聚焦在你身上。他把你捧得有多高,你摔下来的时候,就会有多惨。
而我,姜云,这个所谓的“经天纬地之才”,就是他在这场大戏里,钦点的最佳男配角,负责吸引火力和背锅。
一旦衣带诏事泄,他曹操都不用自己动手,天下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看,就是那个姜云,前脚刚接了天子和丞相的恩赏,后脚就撺掇着主公谋反,狼子野心,无君无父!”
好一招“捧杀”!好一招“借刀杀人”!
我甚至能想象出曹操在许都丞相府里,一边喝着酒,一边捻着胡须,得意地对郭嘉他们说:“我给刘备送去了一把最锋利的刀,也给他套上了一副最显眼的枷锁。就让我们看看,他这个皇叔,到底能在这舞台上,唱多久的戏。”
书房内的空气,凝固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张飞那张黑脸上,已经憋成了猪肝色,鼻孔里喷着粗气,一双环眼死死瞪着满宠,那眼神恨不得当场就把这个笑里藏刀的阉人给生撕了。
关羽依旧抚着长髯,丹凤眼半开半阖,但那紧握着青龙偃月刀刀柄,指节发白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杀意。
刘备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他刚刚被封为左将军的喜悦,瞬间被这盆冰水浇得干干净净。他扶着我的手,想让我起身,我却能感觉到他的掌心,一片冰凉的冷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我这个“子房”,刚刚用一石三鸟之计,为大家画出了一片光明的未来。可转眼间,曹操就用一纸诏书,在这片光明的未来上,泼了一大桶墨。
我能怎么办?
拒绝?说我何德何能,不敢“参赞军机”?
那等于是在当着满宠的面,抽曹操的脸,告诉他:“你的阳谋,老子看穿了,老子不陪你玩了。”
下一刻,恐怕曹操的大军,就会以“抗旨不遵”的罪名,踏平整个小沛。
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到近乎谄媚的笑容。
“谢陛下隆恩!谢丞相栽培!”
我的声音,充满了年轻人骤得高位时的那种压抑不住的狂喜和激动,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
“云一介山野村夫,蒙主公不弃,收留于帐下,本已是天大的幸事。未曾想,云这点微末的才能,竟能上达天听,得陛下与丞相如此垂青!云……云真是……真是受宠若惊,肝脑涂地,也难报万一啊!”
我一边说着,一边对着许都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声,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这一番表演,把在场所有人都看懵了。
张飞张着大嘴,眼里的怒火变成了困惑。这小子……被吓傻了?
刘备和关羽也是一脸错愕。他们了解我,知道我不是那种趋炎附势之徒。
只有满宠,他那双阴冷的三角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了然。
在他看来,我这番表现,再正常不过。一个没什么根基的年轻人,突然被天子和当朝丞相同时点名表扬,委以重任,激动得语无伦次,感恩戴德,这才是该有的反应。如果我表现得不卑不亢,或者义愤填膺,那才叫不正常,那才说明我心怀鬼胎。
“呵呵,姜校尉不必如此。”满宠皮笑肉不笑地将我扶起,“丞相说了,英雄不问出处。校尉有大才,正该为国效力。丞相还说,此次出征,事关重大,校尉年纪轻轻,又是初次参赞军机,恐有疏漏。所以……”
来了,真正的杀招,现在才来。
我心里冷笑,脸上却依旧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恭敬模样。
“所以,丞我特意嘱咐我,留在小沛,直到大军开拔。一来,是代表丞相,慰问三军。二来嘛,也是想在姜校尉身边,随时提点一二,以免校尉误了朝廷的大事。”满宠笑眯眯地说道,像一只刚刚偷到鸡的黄鼠狼。
监军!
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他要像一根钉子,死死地钉在我们的心脏里,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
刘备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我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好消息,眼睛“噌”的一下就亮了,我一把抓住满宠的手,激动得差点就要跳起来。
“真的吗?!满长史,您……您愿意留下来亲自指导我?!”
我的反应,再次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满宠也被我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一愣:“呃……正是。”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激动得在原地转了两圈,然后猛地转身,对着刘备,深深一揖,声音洪亮,充满了真诚。
“主公!云有一请!”
刘备看着我,满眼的疑惑:“子安,你有何事?”
“主公!云虽蒙陛下与丞相错爱,委以‘参赞军机’之重任,但云自己有几斤几两,心里最是清楚!我于农事,或有些许心得。但于行军布阵,钱粮调度,军法条令,则是一窍不通!两眼一抹黑啊!”
“我先前还正为此事发愁,生怕因为自己的无知,辜负了主公的信任,耽误了讨伐国贼的大业!如今,真是天降甘霖,瞌睡送来了枕头!曹丞相竟然派了满长史这样经验丰富,德高望重的国之栋梁,来亲自指导我!”
我转过头,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已经彻底石化的满宠,语气诚恳到了极点。
“主公!云恳请您,正式下令,聘请满长史为我军‘军谘祭酒’,总领军法,参赞军务!凡一应军机大事,皆需先由满长史审阅定夺,方可施行!如此,方能确保万无一失,不负丞相重托啊!”
我的话音落下,整个书房,死一般的寂静。
张飞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他看看我,又看看满宠,脑子彻底宕机了。
关羽那半阖的丹凤眼,猛地睁开,一道骇人的精光,在我脸上扫过,随即,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嘴角竟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了一下。
刘备先是一愣,随即,他那双仁德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他瞬间就明白了我的意图!
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这是在反将一军!
你曹操不是派个监军来吗?好啊!我不仅接受,我还给你捧得高高的!我直接把你的人,请到我们决策层的核心位置上来!
军谘祭酒!总领军法!参赞军务!
这名头,这权力,给得足不足?
你满宠不是来当监军的吗?现在,你就是我们这艘船上的大副了!
这艘船要是开得好,功劳有你一份。
可这艘船要是翻了,或者撞了冰山,你这个“总领军法,审阅定夺”的大副,能脱得了干系吗?
你不是猎犬吗?我现在直接给你脖子上套个项圈,另一头,拴在我们所有人的裤腰带上。我们要是掉下悬崖,你也得跟着一起粉身碎骨!
这哪里是聘请,这分明是绑票!而且是光明正大,让你无法拒绝的绑票!
“好!好啊!”刘备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地走上前来,他紧紧握住满宠那已经开始变得僵硬的手,脸上是情真意切的感激。
“伯宁先生!备,代小沛数万将士,谢过丞相的深情厚谊!子安年轻,正需先生这样的长者时时鞭策提点!此事,就这么定了!从今日起,先生便是我刘备的军谘祭-酒!还望先生,不吝赐教啊!”
刘备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态度诚恳得让人无法拒绝。
张飞此时也反应过来了,他虽然脑子直,但不傻。他看着满宠那张由白转青,由青转黑,最后变成酱紫色的脸,咧开大嘴,瓮声瓮气地来了一句神补刀:
“对对对!就让这位……满先生留下!俺看他白白净净的,正好可以教教子安,以后给曹贼写信的时候,字儿该怎么写才能拍得响!”
“噗……”
我差点没忍住笑出声。三爷,你真是个人才!
满宠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下,他感觉自己不是来小沛当监军的,而是掉进了一个由一群影帝和一个莽夫联手挖好的巨坑里。
他看着我脸上那“天真无邪”的笑容,又看看刘备那“仁德宽厚”的表情,和他身后那两尊“忠肝义胆”的门神。
他知道,他被套牢了。
拒绝?他找不到任何理由。他要是说自己才疏学浅,当不了这个军谘祭-酒,那岂不是在打曹操的脸?
他只能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几个字来。
“既……然玄德公如此……盛情,宠……恭敬不如从命。”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这位以坚毅果敢着称的曹魏名臣,那藏在袖子里的手,捏得指节“咯咯”作响。
府衙上空的阴云,似乎并没有散去。
但阳光,已经从我撕开的这道口子里,照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