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即便微弱至此,林冲也绝不会听错——是他的贞娘!
林冲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不再有半分犹豫,反手抽出腰间那柄精钢匕首,匕尖已精准地探入窗缝,轻轻一拨,那并未认真栓死的简陋木制窗闩便无声滑开。
他身形如电,狸猫般敏捷地翻窗而入,一股混杂着浓重草药苦涩味、尘埃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扑面而来。
屋内没有灯烛,只有清冷的、带着寒意的月光,透过破损的窗纸,吝啬地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柱,勉强照亮了屋内家徒四壁的轮廓。
而就在那朦胧的月光下,林冲看到了让他魂飞魄散、肝胆俱裂的一幕——
他的妻子张贞娘,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甚至打了补丁的素净旧裙,身形消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正颤抖着,将那纤细而苍白的脖颈,伸入那悬挂在房梁上的、用旧衣撕裂搓成的致命绳套之中。
面容憔悴不堪的她,眼神空洞绝望,泪水无声地滑过苍白的脸颊,口中喃喃低语:“爹爹,…女儿不孝,不能再侍奉您了!夫君,来世再……”
就在她那颤抖的脚,即将踢开脚下唯一支撑的刹那——
“贞娘!不可!!”
林冲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身形如电般猛扑过去!
在那凳子被踢翻的千钧一发之际,他一把抱住了妻子那冰冷纤细的双腿,另一只手寒光乍现,宝刀出鞘,精准无比地向上挥斩!
“嗤啦!”一声轻响,那夺命的绳索应声而断!
“砰!”两人一起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林冲顾不得撞击的疼痛,在落地的瞬间便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将怀中那冰冷、柔软、轻飘飘得令人心碎、仍在微微颤抖的身躯死死地、紧紧地搂在怀中。
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如同冰水浇头,让他宽阔的双臂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仿佛只要一松手,怀中这失而复得的珍宝就会立刻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散在这无情的寒夜之中。
他感受到妻子那微弱的、如同受惊小兽般的挣扎,和那难以置信的、带着绝望气息的颤抖。
“是…是谁?放开我…” 张贞娘的声音虚弱而惊恐
“贞娘!是我!是我啊!是林冲!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林冲猛地扯下蒙面巾,声音嘶哑哽咽。
他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钻心的痛楚和滔天的悔恨,将脸埋入妻子冰凉散乱的发丝间,滚烫的男儿泪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涌出,灼烧着他的脸颊,也灼烫着贞娘的肌肤。
“夫…夫君?”
张贞娘在昏暗的光线下,努力睁大那双因泪水浸泡而肿胀的眼睛,终于看清了那让她魂牵梦绕、却又以为此生再也无法得见的脸庞。
那张脸,饱经风霜,布满了胡茬,写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沧桑与痛楚,但那双眼睛,那双曾充满英气与温柔的眼睛,此刻正流淌着滚烫的泪水,无比真实地凝视着她。
她伸出冰冷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抚上林冲的脸颊,那粗糙的触感和温热的泪水,终于让她相信——这不是黄泉路上的幻觉,也不是绝望中的梦境!
“真…真的是你?你怎么回来了?你怎么敢回来?!他们…他们都在抓你啊!你快走!快走!”
最初的震惊过后,是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更深的恐惧和担忧,她用力推搡着林冲,生怕自己的存在会连累了他。
“不!我不走!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了!再也不会了!”
“以前是我糊涂!是我混账!从今往后,刀山火海,我林冲也绝不与你分开!再也不会了!”
林冲的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定,他收紧手臂,将妻子更紧地禁锢在怀中,仿佛要以此来弥补过往所有的亏欠和错误。
“夫君!”林娘子深情地紧紧的抱住林冲。
两人拥抱良久,待到稍稍松开些许,林冲急切地追问。
“告诉我,岳父大人他……怎么样了?”
提到病榻上的老父,张贞娘强忍的悲痛再次决堤,伏在林冲肩上,失声痛哭,语不成句。
“那高衙内前几日又派恶仆来……言语污秽,逼我从他,说什么若不依从,便要让我父女生不如死”
“爹爹气得浑身发抖,与他们理论,当场便吐血昏厥,自此一病不起”
“请了大夫,吃了多少副药,扎了多少针也不见好。”
“大夫悄悄对我说,说爹爹是忧愤攻心,伤了根本,怕就是在这几日了!……”
“呜呜……爹爹若去了,我…我活着还有何意味?这世道,还有什么可留恋?不如随爹爹一同去了,也免得再受那禽兽羞辱,更免得将来有一日,他们拿我要挟,连累了夫君你的清名性命……”
听着妻子断断续续的哭诉,林冲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怒火和冰寒瞬间席卷全身!
岳父重病!是被高俅父子逼的!妻子也被逼到了自尽的绝路!若不是他今夜恰好赶到……那冰冷的绳索,那香消玉殒的结局……他简直不敢想象那后果!
这一刻,王伦在水寨大厅中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同道道惊雷,在他脑海中反复炸响,震耳欲聋!
“连自身枕边之人都可因外力而‘舍弃’……”
“你若真想证明自己……那就去做成两件事……”
“我梁山泊——不收留一个心中尚有枷锁、不敢快意恩仇的‘隐忍’之人!”
他当时只觉得无比的愤怒、屈辱,觉得王伦不通人情,冷酷无情,完全不解他身处夹缝中的巨大苦衷和无奈。
但此刻,紧紧抱着怀中这险些与他阴阳永隔、体温尚且微弱、轻飘飘如同纸人般的妻子,听着她那绝望到骨髓里的哭诉,感受着隔壁房间里岳父生命如同风中残烛般垂危的紧迫……
林冲终于彻骨地、血淋淋地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