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吹过东宫的亭台楼阁，却吹不散“自耕园”里那股子混杂着泥土和蔬菜清香的独特味道。
李承稷的脚步停在了篱笆外。
园子里，那个他名义上的妻子，大周朝的太子妃范柔柔，正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一排新翻出来的土垄。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截在秋日下白得晃眼的手臂。头上那顶宽大的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偶尔抬头的瞬间，才能瞥见她那专注的、不染尘埃的侧脸。
她身边的小宫女桃儿提着个木桶，也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娘娘，这土豆都收完了，咱们是接着种一茬白菜，还是种点萝卜？”
“种萝卜吧。”范柔柔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劳作后心满意足的轻快，“天冷了，萝卜才长得甜。等下了雪，围着炉子，啃一口脆生生的甜萝卜，舒坦。”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里的小锄头，仔细地将土块敲碎，再把土垄拍得平平整整。那动作，熟练得像是干了一辈子农活的老把式。
李承稷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看着。
他刚刚从慈安宫出来，一身的杀伐决断之气还未散尽。在那里，他用最平淡的语气，宣告了九王爷的结局，也震慑了那个一直偏心幼弟的母亲。
他告诉她，他手中有粮，有兵，有民心。
他已经是这盘棋上，无可争议的胜利者。
他以为自己会很痛快。
可走出宫门，被那冰凉的秋风一吹，心里却空落落的，那份属于胜利者的喜悦，淡得像一杯凉透了的白水。
然后，他就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这里。
他想来看看她。
他想知道，当她得知自己大获全胜，彻底扫清了九王爷这个心腹大患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是会像后宫其他女人一样，满眼崇拜地迎上来，说一些“殿下英明神武”的奉承话？还是会像柳如烟那样，娇滴滴地靠过来，为他庆贺？
可他看到的，却是她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冬天是吃白菜还是吃萝卜。
仿佛外面天翻地覆的朝局变幻，九王爷的血，皇后的绝望，都与她无关。她的世界里，只有她的园子，她的菜。
李承稷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这个胜利者，在她眼里，竟还不如一颗即将种下的萝卜种子重要。
“咳！”
他重重地咳了一声，打破了园子里的宁静。
主仆二人都吓了一跳。桃儿一回头，看见是太子，吓得脸都白了，手里的木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溅了一地。
“奴婢……奴婢参见太子殿下！”她哆哆嗦嗦地跪了下去。
范柔柔也回过头，她扶了扶头上的草帽，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她没有行礼，只是那么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殿下怎么来了？今日朝会不是结束了吗？”
她的语气，就像在问一个串门的邻居。
李承稷的眉头拧了起来。他习惯了所有人在他面前噤若寒蝉，习惯了所有人揣摩他的心意。可范柔柔，永远是个例外。
“孤来看看。”他声音有些冷硬，“九叔的事情，你听说了？”
他就不信，自己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她还能无动于衷。
“九王爷？”范柔柔歪着头，似乎在认真回忆这个称呼，过了两秒，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哦，听说了。”
她随口应道，然后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个小土块，捏碎了，才继续说：“自尽了是吧？挺好的，省了粮食。”
省了……粮食？
李承稷被她这个清奇的理由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九王爷谋反，宗亲喋血，在她看来，最后的价值衡量标准，竟然是……省了粮食？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无名火，继续说道：“孤在北境，用了你说的法子，种下了土豆。如今北境粮仓丰盈，八万铁骑，再无后顾之忧。”
这是他的胜利，也是她的功劳。他想从她脸上看到一丝得意，一丝与有荣焉的喜悦。
可范柔柔只是“哦”了一声，然后指了指旁边一小块刚收完的空地，兴致勃勃地对他说：“殿下，您来得正好。您看这块地，我准备种萝卜。您觉得，是种那种长长的白萝卜好，还是种那种圆圆的青萝卜好？白萝卜炖汤好喝，青萝卜凉拌爽口，我有点拿不定主意。”
李承稷死死地盯着她。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可那光芒，全是关于萝卜的，没有半分是关于他这个太子，这个胜利者的。
一股强烈的挫败感，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烦躁，瞬间席卷了李承稷的全身。
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他在这里展示自己的权柄，炫耀自己的胜利，而对方，却只关心她的菜地。他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威势，在她面前，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声无息，滑稽可笑。
“你自己决定吧！”他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说完，他再也不看她一眼，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大步离去。背影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怒气和一丝狼狈。
范柔柔看着他气冲冲离去的背影，眨了眨眼，有些莫名其妙。
她扭头问桃儿：“殿下这是怎么了？为个萝卜，生这么大气？”
桃儿缩了缩脖子，小声说：“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可能殿下……不喜欢吃萝卜？”
范柔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道理。那咱们还是种白菜吧，白菜炖豆腐，殿下总该喜欢吧。”
她说完，便又蹲下身，拿起小锄头，继续兴致勃勃地规划她的冬储大计。
篱笆外，李承稷的脚步越来越快。他心中的寒意，比这深秋的风，还要冷上几分。他以为自己掌控了一切，可他发现，自己唯独掌控不了那个女人的心。
他甚至……连让她多看自己一眼都做不到。
这个认知，比九王爷的十万大军，更让他感到无力和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