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珩借走那本前朝野史后,国子监的气氛变得更古怪了。
倒不是说他突然变得多好学——那本书被他拿回去后就扔在角落吃灰。而是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
上课不再明目张胆地走神,虽然眼神还是飘。被提问时不再梗着脖子顶撞,虽然答得依旧驴唇不对马嘴。甚至……他开始按时交课业了,虽然字迹依旧潦草得像狗爬。
这种“半吊子”的转变,比直接反抗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是不是被打傻了?”陆沉舟看着前排难得坐直的萧景珩,压低声音问谢允之。
谢允之摇着扇子,眼神若有所思:“不像。倒像是……心里憋着股劲儿。”
“劲儿?什么劲儿?”
“说不准。”谢允之看向讲台上那个清冷的身影,“或许,跟那位有关。”
沈清弦自然也察觉到了萧景珩的变化。
但她没什么表示,依旧该讲课讲课,该训斥训斥,仿佛萧景珩和其他学生没什么不同。
这种“一视同仁”的态度,反而让萧景珩更憋闷。
他宁愿她再像那天一样,用那种失望的眼神看他,至少证明她还在意他是不是“不堪一击”。
可现在……她好像真的把他当普通学生了。
凭什么?!
这天午休,萧景珩心烦意乱,溜达到后山想清静清静。
却撞见几个低年级的学子正聚在一起,唾沫横飞地议论着什么。
“听说了吗?玄字班那个李胖子,昨天迟到了,被女阎王罚抄《礼记》一百遍!”
“我的天!一百遍!手不得抄断?”
“这算什么!前天地字班两个打架的,直接被拎到校场,当着所有人的面,互相抽手心!抽到见血!”
“嘶——真狠啊!”
“废话!那可是女阎王!连靖王世子都照打不误,咱们这些小虾米,还不跟捏死蚂蚁似的?”
“以后可得小心点,千万别犯她手里……”
“女阎王”三个字飘进耳朵,萧景珩脚步一顿,脸色沉了下来。
他认得那几个学子,家里都是五六品的小官,平时见了他恨不得趴地上行礼。
此刻却敢在这里肆无忌惮地议论沈清弦,语气里带着畏惧,又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
好像能把那样一个冷冰冰、下手狠的女人冠上“阎王”的名号,是件多了不起的事。
什么东西!也配议论她?
萧景珩心里莫名窜起一股火气。
他大步走过去,一脚踹翻了旁边放着的石凳。
“哐当”一声巨响,吓得那几个学子魂飞魄散,回头一看是他,脸都白了。
“世、世子爷……”
萧景珩阴沉着脸,眼神扫过他们:“刚才说什么呢?再说一遍给小爷听听?”
“没、没说什么……”几人吓得腿软,连连摆手。
“女阎王?”萧景珩冷笑,逼近一步,“谁让你们这么叫的?”
“是……是大家都这么叫……”一个胆子稍大的哆嗦着回答。
“大家?”萧景珩眯起眼,语气危险,“包括小爷我吗?”
“不敢不敢!世子爷饶命!”几人噗通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
萧景珩看着他们这副怂样,心里那点火气却没消,反而更旺了。
他烦躁地挥挥手:“滚!再让小爷听见你们乱嚼舌根,舌头给你们拔了!”
几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
萧景珩站在原地,胸口堵得难受。
女阎王……
这名字是什么时候传开的?
好像就是从他用玄铁戒尺打了自己之后?
他明明是那个挨打的人,可听到别人用这种带着恐惧又隐含贬低的称呼叫她,他却一点也不觉得解气。
反而……很不舒服。
下午的礼法课,萧景珩一直沉着脸。
沈清弦似乎察觉到他情绪不对,破天荒地多看了他两眼,但没问什么。
快下课时,监丞匆匆进来,在沈清弦耳边低语了几句。
沈清弦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今日课业,《孟子·公孙丑上》篇,抄写五遍,明日检查。”
布置完课业,她便随着监丞快步离开了,似乎有什么急事。
她一走,讲堂里瞬间议论开来。
“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啊,看监丞那脸色,不太对劲。”
“该不会……又有人犯到她手里了吧?”
“女阎王又要发威了?”
“女阎王”三个字再次钻进耳朵,萧景珩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
“都他妈给老子闭嘴!”
他脸色铁青,眼神凶狠地扫过全场。
“谁再让老子听见那三个字,老子撕了他的嘴!”
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瞬间噤声,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世子爷又发的什么疯。
陆沉舟和谢允之也诧异地看着他。
萧景珩没理会众人的目光,胸口剧烈起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几乎要破胸而出。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就是听不得别人那么叫她。
傍晚,萧景珩到底没忍住,溜达到了博士厅附近。
果然看见里面亮着灯,沈清弦正在和几个穿着官服的人说话。隔着窗子,听不清具体内容,但气氛似乎有些凝重。
那几个人脸色不太好看,对着沈清弦的态度也算不上恭敬。
萧景珩认得其中一个是礼部的官员,好像姓孙,以前见他父王时点头哈腰的。
此刻却敢在沈清弦面前摆架子?
他心里那股无名火又烧了起来。
什么东西!也敢给她脸色看?
他正想冲进去,却见沈清弦似乎说了句什么,那几个官员脸色变了变,最终悻悻地拱手离开了。
沈清弦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走远,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她抬手,极轻地按了按太阳穴,一个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疲惫动作。
萧景珩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着她独自站在那里的身影,心里那点火气突然就熄了,换成了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有点闷,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她好像……也不是无所不能。
第二天,关于“女博士逼走礼部官员”的流言就在监内传开了。
版本各异,有的说她仗着太子撑腰目中无人,有的说礼部要弹劾她,还有的说她位置不保。
萧景珩听到这些议论,破天荒地没有发火。
他只是沉默地听着,然后在下课时,走到讲台边,状似无意地问:
“喂,昨天……没事吧?”
沈清弦正在整理书卷,闻言动作一顿,抬眸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我能有什么事?”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
萧景珩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子:“就……随便问问。”
他顿了顿,像是为了掩饰什么,又硬邦邦地补了一句:
“小爷我是怕你被人赶走了,没人……没人管这帮兔崽子!”
说完,他像是怕听到回答,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带风。
沈清弦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冰封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她低头,继续整理书卷,指尖在竹简上轻轻划过。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