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王权富贵稳定到近乎刻板的节奏中,如水般流淌。
练剑、练功、用饭、偶尔被父亲传唤、然后回到这间四方院落里的房间。
他依旧是那个完美的兵人,剑招精准无情,气息沉稳如山,脸上鲜少有多余的表情。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一种极其细微的异样感,如同水面下潜藏的暗流,开始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他总觉得,这间屋子里,除了他自己,似乎还有另一道“视线”。
那感觉极其模糊,并非实质性的窥探,也毫无恶意,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陪伴,一种温和的注视。
每当他结束一天的修炼,拖着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身躯回到房中。
每当他于深夜就着烛火研读那些标注着妖族据点与危险区域的地图时。
甚至有时,只是他静静地站在窗边,望着那轮清冷的月亮时……那道“视线”便仿佛如影随形。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兵人的训练要求他对周遭环境保持绝对的警觉,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需明察秋毫。
他数次骤然回头,目光如电般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气息感知提升到极致,连空气中浮尘的轨迹都清晰可辨。
没有。
什么都没有。
除了那盆被费爷爷放在石墩旁、安静待着的莲花,房间里再无任何活物。
那莲花依旧只有几片圆叶,一个紧闭的花苞,与他初见时并无太大分别。
可那被注视的感觉,却并未因此消失,反而在一次次的“确认无事”后,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顽固。
它不像威胁,更像是一种习惯,一种悄然融入他孤寂生活的背景音。
王权富贵最终放弃了探寻。
或许,这只是长久孤独下,内心产生的一点无谓的涟漪吧。
他不再刻意去捕捉那道视线,却也默认了它的存在。
奇怪的是,在这无声的“注视”下,他紧绷的神经偶尔会得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放松,
这冰冷房间带来的窒息感,似乎也淡去了些许。
而这一切的“源头”,成毅。
此刻正过着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堪称“植物界废柴”的生活。
他的日常变得极其简单:大部分时间在“睡觉”,也就是作为植物的一种休眠状态,意识半梦半醒。
偶尔“吃饭”,当王权富贵记起时,会按照费爷爷的叮嘱,将一些特制的,散发着清淡草木气息的肥料,小心地施入水中。
对于成毅而言,这简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米虫……不,是“米莲”生活!
除了不能动,不能说话,以及偶尔需要面对一些让他心跳失控的“突发状况”外,简直不能更惬意。
而这些“突发状况”,几乎都来自于王权富贵。
少年似乎真的将这株莲花当成了房间里唯一可以“互动”的对象。
他会用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那粉白紧闭的花苞。
指尖带着练剑留下的薄茧,摩挲着顶端那抹欲语还羞的红晕,仿佛在好奇它何时才会绽放。
“快点开吧。”有时,他会这样低语,声音清冷,却并无命令的意味,更像是一种……期待。
他还会用手指描摹那几片圆润叶片的轮廓,感受那光滑微凉的触感。
甚至,在添加肥料时,他的指尖会不可避免地轻轻触碰到水下的根茎。
每一次触碰,对于意识清醒的成毅来说,不啻于一场小型风暴!
虽然他如今是一株植物的形态,但属于人类的感官和羞耻心似乎并未完全泯灭。
王权富贵那带着薄茧的指尖抚过“脸颊”(花苞),揣摩“身体”(叶片),甚至偶尔碰到“脚”(根茎)……
这跟一个活生生的人天天对他进行贴贴、抚摸有什么区别?!
成毅的意识在狂喊,那莲苞和叶片会不受控制地产生极其细微的颤抖。
幸好这颤抖在王权富贵看来,或许只是水波的荡漾或是风的吹拂。
成毅只觉得自己(莲花)的“心脏”在疯狂跳动,虽然莲花并没有心脏,但那强烈的悸动感却真实无比。
“冷静!冷静!我是一株植物,一株植物!他只是在照顾我!”
成毅拼命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但收效甚微。
面对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做着如此亲密(在他看来)的举动,他实在无法淡定。
他也尝试过,像上次那样,再次凝聚出灵体。
无论是出于想要交流的渴望,还是……某种难以言说的心思,他都想再次以“人”的形态出现在王权富贵面前。
但无论他如何集中精神,如何回忆当时心疼的感觉,那灵体都再无动静。
“看来上次果然是个意外?或者,治疗那道伤痕,消耗太大了?”
成毅无奈地想。他那次之后确实感觉“身体”被掏空,萎靡了好一阵子,最近才慢慢恢复过来。
“算了,反正现在这样也挺好,有吃有喝,还有人……呃,有莲陪着。”
日子久了,更让成毅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王权富贵开始对他说话。
起初只是只言片语。
比如练完一套极其复杂的剑法后,他会走到盆边,看着莲花,平淡地陈述:“今天的剑,慢了零点一息。”
或者在被父亲训斥(虽然他从不说具体内容)回来后,他会沉默地坐在床边,对着莲花的方向,低低地说一句。
“……还不够强。”
渐渐地,他的话多了起来。
不再是冰冷的汇报,而是带着些许……倾诉的意味。
“今天看到一只鸟,落在院墙上,很快就飞走了。”
他会描述一些极其寻常,却与他兵人身份格格不入的景象。
“羽毛是灰色的,叫声很清脆。”
“费爷爷今天送来的点心,是甜的。”
他会分享一些微不足道的感受,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语气会稍微柔和一点点。
“地图上标记的那个地方,很远。”
他会提及任务相关的事情,声音里听不出畏惧,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
成毅总是认真地“听”着。
他无法回应,只能尽力让自己的叶片舒展。
让莲苞显得更加饱满,用这种植物的方式,表达着他的专注与倾听。
通过这些零碎的,平淡的叙述,成毅拼凑出了王权富贵更加真实的生活图景。
那是一个被“变强”、“任务”、“家族使命”填满的世界,单调、压抑,毫无色彩。
他没有朋友,没有玩伴,甚至没有走出这高墙大院、去看看外面真实世界的机会。
他的童年、少年,所有的时光,都被禁锢在这把名为“王权”的剑鞘之中。
听着听着,成毅心中的怜惜越来越深。
他看着王权富贵那张与自己酷似,却总是笼罩着一层化不开孤寂与冷漠的脸。
看着他偶尔在说话时,那双空洞眼眸中一闪而过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
成毅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紧。
“他还是个孩子啊……”成毅在意识里叹息。
一个被剥夺了喜怒哀乐,被当做工具培养的孩子。
那所谓的父亲王权弘业,在他眼中,简直不合格到了极点。
强烈的保护欲再次油然而生。虽然他现在只是一株莲花,虽然他还无法再次化形,
但他下定决心,只要他还“在”一天,就要用这种无声的方式,陪伴着这个孤独的少年。
至少,让他知道,在这冰冷的王权山庄里,还有一株莲花,在认真地听着他说话。
王权富贵似乎也习惯了这种单向的交流。他依旧练着他的剑,完成着他的任务,承受着他必须承受的一切。
但每当他回到房间,看到那盆静静待在角落的莲花时,那双冰封的眸子里,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依赖。
仿佛这株不会说话、不会移动的植物,成了他在这孤绝世界里,唯一可以稍稍卸下心防的、沉默的盟友。
窗外,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屋内,少年对着莲花低语,莲花以静默回应。
一种跨越了物种与形态的、奇特而温暖的羁绊,在这日复一日的无声陪伴中,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