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书房近乎摊牌却又戛然而止的谈话后,成毅在李相夷身边的日子,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李相夷不再咄咄逼人地追问他的来历和那些“未卜先知”。
但那份探究和审视并未完全消失,只是化为了更隐晦的关注。
他默许了成毅以“兄长”李相显的身份留在四顾门,衣食住行皆按最高规格。
甚至偶尔会与他一同用饭,或在处理完冗杂事务后,与他简单交谈几句。
而成毅,则在努力适应这个陌生时代的同时,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那件最重要的事情上。
如何阻止两年后的碧茶之祸。
单孤刀是核心。他知道。
可如何揭露单孤刀?
直接告诉李相夷,你视若亲兄的师兄包藏祸心,未来会与外人合谋给你下毒?
先不说那无形的禁言力量是否会阻止,就算他能说出口,以李相夷如今对单孤刀的信任,他会信吗?
只怕会适得其反,让自己这个“来历不明”的兄长立刻被扫地出门,甚至引来杀身之祸。
不能直接针对单孤刀。
那么,就从外部瓦解?
单孤刀与万圣道的封磬勾结,凭借的是所谓“南胤皇室后人”的身份。
如果能让封磬自己发现单孤刀是个冒牌货呢?
这个念头让成毅精神一振。
可是,该如何不动声色地,让远在万圣道总坛、他根本接触不到的封磬。
“自己”发现这个真相?他需要契机,需要一个能传递信息又不暴露自己的渠道。
这个问题像一团乱麻,缠绕在成毅心头,让他寝食难安。
这日午后,他心不在焉地在四顾门内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性,脚下全凭本能移动。
穿过一片紫藤花架,绕过假山流水,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竟走到了后院一处较为僻静的莲池旁。
而莲池边的水榭里,正站着两个人。
一红一白。
红衣灼灼,是李相夷。
白衣飘飘,是乔婉娩。
此时夕阳正好,金色的余晖洒满莲池,给亭亭的荷叶与含苞的荷花镀上了一层暖光,也柔和了水榭中那两人的轮廓。
李相夷背对着成毅的方向,身姿挺拔如松。
乔婉娩站在他身侧稍后一步,微微仰头看着他,似乎在说着什么,侧脸线条优美,神情专注。
微风拂过,带来莲叶的清香,也吹动了乔婉娩的裙摆和李相夷束发的红色发带。
画面静谧而美好,像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人物画。
成毅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他脑子里那团关于单孤刀、封磬、南胤后人的乱麻,被眼前这“郎才女貌、璧人成双”的景象冲击得七零八落。
也是,这个时间点,李相夷和乔婉娩……他下意识地按照自己已知的“剧情”去理解眼前的场景。
乔婉娩对李相夷的情意,他是知道的。
此刻看着两人在这暮色黄昏中单独相处,气氛……嗯,看起来很和谐嘛!
一种“磕到了”的微妙情绪悄然滋生,冲淡了他连日来的焦躁。
嘴角不受控制地想要上扬,他赶紧用力抿住,生怕打扰了这“美好”的时刻。
他正想悄无声息地退开,水榭中的李相夷却似有所觉,蓦然回头。
四目相对。
李相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乔婉娩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见到成毅。
小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慌乱。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与李相夷拉开了些许距离。
三人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成毅看着乔婉娩那细微的动作和李相夷转过来的脸,心里那点“磕到了”的感觉更浓了。
看,被“撞破”了吧?乔姑娘都不好意思了!
他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挤出一个自以为十分“懂事”和“体贴”的笑容。
他朝着水榭方向摆了摆手,语气轻快。
“没事没事,我就路过,你们继续,继续哈!”
说完,也不等那两人反应,转身就走,脚步飞快,仿佛生怕自己这个“电灯泡”瓦数太亮,影响了人家谈情说……呃,交流感情。
李相夷:“?”
他看着成毅那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以及转身前那脸上掩饰不住的、古怪的、带着点…兴奋和了然的笑意?
他眉头缓缓蹙起。
这家伙…脑子里又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乔婉娩看着李相夷蹙起的眉头,和他望着成毅离去方向的、带着明显无语的眼神,心中的尴尬更甚。
她轻声解释道:“相夷,我方才只是与你商议下月各门派来访的接待事宜……”
“我知道。”李相夷收回目光,语气平淡无波,“阿娩,你不必解释。”
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对成毅那明显误会的反应,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乔婉娩看着他全然不在意的侧脸,心中了然,低声道:“那……我先回去了。”
“嗯。”
成毅一路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才忍不住笑出声来。
哎呀,年轻真好!看着别人谈恋爱的感觉,果然比自己亲身经历要轻松愉快多了!虽然他没谈过。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脑补的“甜蜜”场景中,暂时将单孤刀和封磬的烦恼抛到了脑后。
是夜,月朗星稀。
晚膳后,李相夷难得没有立刻去书房处理公务,而是对成毅道:“出去走走?”
成毅有些意外,但还是点头答应:“好。”
两人并肩,在四顾门内缓缓散步。夏夜的风带着凉意,吹散白日的暑气。
廊下悬挂的灯笼散发出昏黄柔和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周围很安静,只有虫鸣窸窣和两人轻微的脚步声。
经过下午那一幕,成毅心里还残留着点“磕cp”的余韵。
他看着身边李相夷俊美的侧脸,忍不住想,这小子和乔姑娘站在一起,确实是养眼。
而李相夷,则一直在想着如何澄清下午那个显而易见的误会。
他并不在意乔婉娩如何想,但他莫名地,不想让成毅继续那样误会下去。
那种“我懂,我都懂”的眼神,让他浑身不自在。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你……”
“相夷啊……”
声音叠在一起,又同时戛然而止。
两人都愣了一下,停住脚步,看向对方。
月光和灯光交织,勾勒出彼此清晰的轮廓。
李相夷能看到成毅眼中未散的、温和的笑意,而成毅也能看到李相夷脸上那丝不太明显的纠结。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你先说。”两人沉默一会之后,竟又一次异口同声。
这种莫名的默契让成毅忍不住又想笑,但他及时忍住了。
李相夷看着对方那微微弯起的、似乎随时准备吐出更多“惊人之语”的嘴唇。
他心头一跳,几乎是抢着说道:“我先说吧。”
他得掌握主动权,不能让他再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
成毅从善如流,点了点头,一脸乖巧:“好,相夷你说。”
他正好也在组织语言,想提醒李相夷注意一下肖紫衿。
虽然肖紫衿此刻还未像后来那般偏执,但他对乔婉娩的心思,以及对李相夷隐约的嫉妒,或许会成为某些事情的导火索。
能提前打个预防针也好。
李相夷清了清嗓子,目光看向远处朦胧的树影,语气尽量显得随意,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晚的月色:“你白天……误会了。”
“嗯,啊?”成毅一时没反应过来,误会?误会什么?
他眨了眨眼,脸上写满了纯粹的茫然。
看着他这副全然不知情的模样,李相夷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耳根微微发热。
但话已开头,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意。
“就是在莲池边,我和阿娩……我和阿娩之间,并非你所想那般。”
“哦——”成毅这才恍然大悟,拉长了语调,原来是说这个啊!
他看着李相夷那故作镇定却掩不住窘迫的侧脸,心里觉得有趣,忍不住就想逗逗他。
成毅故意拖长了声音,眼神里带着点戏谑,“我想什么了?相夷,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李相夷被他这话一噎,猛地转过头瞪他,凤眸在夜色里亮得惊人,带着点羞恼。
“你!你那表情…分明就是!”
那笑得一脸暧昧,还说什么“你们继续”,不是误会了是什么?
成毅见他真的有些急了,也不再逗他,连忙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好好好,是我误会了,是我思想不纯洁,行了吧?”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认真起来。
“相夷,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乔姑娘人很好,对你也很用心。”
他这话是真心实意的,无论李相夷对乔婉娩是何感情,乔婉娩对他的付出是真实的。
李相夷听他语气诚恳,不似作伪,心头那点莫名的恼意才散了些。
他转回头,继续往前走,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阿娩于我,只是姐姐,是四顾门不可或缺的同伴。仅此而已。”
这话他说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或暧昧。
成毅看着他干脆的背影,微微一怔,只是姐姐?
啊?等下。
成毅有点懵了,这是什么意思?
“嗯,只是姐姐。”李相夷再重复了一遍说着。
罢了,既然李相夷本人如此明确,那他这个“局外人”就更不该胡乱揣测了。
他快走两步,跟上李相夷,笑道:“明白啦,是我想多了。”
“相夷你……嗯,志向高远,心系江湖,是我狭隘了。”
李相夷瞥了他一眼,没接这话茬。
误会澄清,他心里那点别扭总算散了。
这时,他才想起成毅方才似乎也有话要说。
“你方才,想说什么?”他问道。
经他这一提醒,成毅才想起自己的正事。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小心翼翼地说着。
“相夷,我知道四顾门内皆是你的兄弟手足,你待他们至诚。”
“但是……人心易变,有时候,即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未必全然知根知底。”
他不敢直接点肖紫衿的名字,只能旁敲侧击。
李相夷脚步未停,目光却微微凝住。他听出了成毅话中的深意。
“你想说谁?”他直接问道。
成毅噎了一下,果然瞒不过他。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我不能说具体是谁,但是……相夷,你多留一份心,总没有坏处。”
“尤其是……在一些涉及到重要事务,或者……情感归属的问题上。”
他暗示得已经相当明显了。
李相夷沉默了片刻。月色下,他的侧脸线条显得有些冷硬。
他想起肖紫衿看乔婉娩时,那偶尔流露出的、被他刻意忽略的炽热眼神。
也想起有时商议要事,肖紫衿提出的一些过于激进、甚至隐隐与他理念不合的建议。
他并非毫无所觉,只是顾念兄弟情谊,不愿深想。
如今被成毅这般隐晦地提醒,那层薄纱仿佛被轻轻戳破了一个洞。
“我知道了。”良久,李相夷才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追问,也没有反驳。
成毅看着他平静的侧脸,知道他已经听进去了。
至于他会如何做,就不是自己能干涉的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两人继续在月色下漫步,影子被拉得很长。
一个心中警惕更甚,开始重新审视身边的一切。
一个暂时卸下了一点负担,却依旧为那更大的阴谋而忧心忡忡。
夜还很长,四顾门内的暗流,也从未停止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