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夷带着成毅去吃早餐。
所过之处,无论是洒扫的仆役、巡逻的弟子,还是正准备去处理事务的堂主,无一例外。
都在看到李相夷身后那个月白身影的瞬间,僵立原地,瞳孔地震。
那张脸……那张与门主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
只是气质迥然不同。
门主是灼灼烈日,是出鞘利剑,锋芒锐利,令人不敢直视。
而这人,却像是月下清泉,山间温玉,眉眼间是一片温和的宁静。
可即便如此,那过分相似的容貌带来的冲击力,依旧是毁灭性的。
更让人浮想联翩的是,这人身上穿着的,分明是门主私库里的衣物!
那料子,那纹样,绝非凡品,若非门主亲自首肯,谁能穿得上?
而且……他还是从门主的卧房里出来的!
一时间,惊愕、猜疑、探究、难以置信……种种复杂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蛛网,密密麻麻地缠绕在并肩而行的两人身上。
窃窃私语声在他们走过之后,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般扩散开来。
成毅何曾经历过这种阵仗?虽然以前拍戏,但这不是剧组,且这些视线是货真价实地离他这么近的。
被这么多人用如此“炽热”的目光注视着,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下意识地往李相夷身边靠了靠,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无措和担忧。
“李门主……他们好像都在看我们。这……别人要是问起,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我该怎么回答?”
这是个现实且紧迫的问题。
李相夷脚步未停,面色如常,仿佛周遭那些能杀死人的目光和议论都不存在。
但他微微绷紧的下颌线,还是泄露了他并非全然不在意。
听到成毅的问题,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关系?
这确实是个难题。
实话实说?说此人乃天降异客,莫名出现在自己床上?
只怕立刻会引起轩然大波,将成毅置于险境,也会给自己带来无数麻烦四顾门门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更何况还是个来历不明、容貌相似之人。
那些虎视眈眈的对手,门内可能存在的异心之人,会如何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
可若不说实话,又该如何解释?
说他是远房亲戚?哪家远房亲戚能长得跟双生子似的?而且为何此前从未听闻?
李相夷眉头微蹙,一时竟也想不出一个完美无缺、能堵住悠悠众口的说法。
成毅见他沉默,知道他也犯了难。他脑子飞快转动。
突然,想起自己研读《莲花楼》剧本时看到的那些关于李相夷身世的只言片语。
李相夷幼年家族遭难,与“师兄”单孤刀一同流浪,受尽苦楚,后被师父漆木山收养。
但在更早的设定里,或者说在一些未被详细展开的背景中。
李相夷似乎应该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亲哥哥,名叫李相显,只是在颠沛流离的童年时期便已夭折。
而李相夷自己,或许是因为年纪太小,或许是因为创伤记忆,对此并无清晰印象。
一直以为陪伴自己流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只有单孤刀。
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看着李相夷线条完美的侧脸,试探性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提议着。
“那个……要不,你就说,我是你失散多年、如今终于寻回的亲哥哥?叫李相显。”
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更加真诚无害,补充道:“反正确实我年纪比你大。”
三十二对十八,这年龄差当哥哥绰绰有余。
“而且你看我们长得这么像,说是兄弟,任谁都不会怀疑吧?”
“这理由听起来虽然有点……戏剧性,但总比解释我凭空出现要合理得多,也能省去很多麻烦。”
“你!”李相夷猛地转头瞪向他,凤眸中闪过一丝薄怒。
亲哥哥?简直是胡闹!
他李相夷自幼孤苦,何曾有过什么亲哥哥?
唯一的亲人便是师父和……师兄单孤刀。
这人竟敢如此信口开河,攀扯他的身世!
然而,当他撞上成毅那双清澈的、带着些许忐忑和认真建议的眼眸时,那点怒气不知怎的,竟有些发不出来。
这张脸……对着这张与自己如此相像的脸,那句“胡言乱语”的斥责,卡在喉咙里,竟有些难以出口。
他想起昨夜成毅试图警告他时那焦急却说不出话的怪异模样。
想起他解释自己来历时的茫然与坦诚,甚至想起今早醒来时,自己紧紧抱着对方那尴尬又……莫名安心的触感。
这人,似乎真的没有恶意。至少目前看来,没有。
而且,他说的……并非全无道理。
“失散多年的兄弟。”
这个理由虽然离奇,但在他们二人这惊人的相似容貌面前,反而成了最直接、最具有说服力的解释。
可以完美掩盖成毅突兀的出现,也能迅速确立他在四顾门的身份,避免无数猜忌和盘问。
这确实是目前情况下,最能省麻烦的选择。
只是……心里终究有些别扭。
他李相夷,何时需要靠编造一个“哥哥”来解决问题?
成毅见他瞪着自己却不说话,脸上神色变幻,知道他在权衡利弊,便屏住呼吸,安静地等待着。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脚步声和周围压抑的议论声作为背景音。
走了约莫十几步,快要到达饭堂门口时,李相夷终于几不可闻地、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嗯。”
算是默认了。
成毅心头一松,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意,像是阳光破开云层,温暖而明亮。
“诶,这才对嘛!”他语气轻快了些,带着点如释重负。
“那既然都是兄弟了,我是不是可以叫你……小相夷了?”
“休想!”李相夷想也不想,立刻驳回,耳根隐隐发烫。
这称呼太过亲昵,太越矩了!他绝不可能接受。
“好吧好吧,”成毅从善如流,也不强求。
他退而求其次,笑眯眯地说着。
“那我不叫小相夷了,我叫你弟弟,总可以了吧?相夷弟弟?”
李相夷:“……”
他猛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甩开成毅,率先踏入了饭堂的大门。
只留给成毅一个写着“拒绝交流”的红色背影。
成毅看着他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低笑出声。
这少年门主,别扭起来还真是……可爱。
他收敛了笑意,整了整身上的月白长袍,深吸一口气,也跟着迈入了饭堂。
饭堂内原本还有些喧闹,在李相夷进来的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参差不齐的“门主”问好声。
而当成毅紧跟着出现在李相夷身后时,整个饭堂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成毅身上。
震惊、愕然、好奇、审视……比外面路上那些目光还要集中,还要赤裸裸。
李相夷仿佛没有察觉到这诡异的气氛,径直走向主位那张空着的桌子。
那是门主专用的位置。
成毅硬着头皮,在无数道视线的洗礼下,跟着他走了过去,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
立刻有仆役上前,恭敬地为李相夷布上碗筷,然后看着成毅,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相夷眼皮都没抬,淡声道:“添一副碗筷。”
“是,门主。”仆役连忙应下,手脚麻利地给成毅也布置好。
整个过程,饭堂里依旧鸦雀无声,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睁大了眼睛,等待着,猜测着。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
坐在稍远处一桌的一位堂主,性格较为直率,忍不住站起身,对着李相夷拱手问道。
“门主,恕属下冒昧,这位……公子是?”
他的目光在成毅脸上逡巡,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探究。
来了。
成毅的心提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李相夷。
李相夷放下刚拿起的筷子,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位堂主。
又缓缓环视了一圈饭堂内所有竖着耳朵的弟子。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贯的威严,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饭堂:
“诸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李相显。”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乃我失散多年的血亲兄长,近日方才寻回。”
“轰——!”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句话真的从李相夷口中说出来时,整个饭堂还是瞬间炸开了锅!
血亲兄长!失散多年!近日寻回!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道惊雷,劈得众人外焦里嫩!
门主竟然还有个哥哥?!还长得一模一样?!
这……这简直是本年度,不,是建门以来最惊人的消息!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成毅身上,这一次,里面的情绪更加复杂,有震惊,有恍然,有好奇,也有深深的疑虑。
毕竟,这事太过突然,太过离奇。
成毅感受到那些目光,努力维持着镇定。
他对着众人露出一个尽量温和、不带攻击性的笑容,微微颔首示意。
李相夷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不等他们提出更多疑问,便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此事我已确认无误。日后,兄长便留在门中,诸位见他如见我,不得怠慢。”
“见他便如见门主”?这待遇!
众人心中更是凛然,连忙齐声应道:“是!门主!”
虽然心中疑团重重,但门主亲口确认,态度如此明确,谁还敢当面质疑?
只是私下里,恐怕少不了各种猜测和议论了。
李相夷不再多言,重新拿起筷子,开始用饭。
姿态优雅,动作从容,仿佛刚才只是宣布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成毅也低下头,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面前清粥,送入口中。
粥是温热的,味道清淡,但他却有些食不知味。
“兄长。”旁边,李相夷忽然低声唤道。
成毅一愣,转头看他。
这还是李相夷第一次主动叫他“兄长”。
虽然是做戏,但那清越的声音念出这两个字,还是让他心头微动。
“何事……相夷?”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直呼其名,没敢加上“弟弟”二字。
李相夷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自己碗里,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警告:“安分吃饭,少说话。”
成毅:“……哦。”
他乖乖低下头,继续喝粥。
心里却明白,李相夷这是在提醒他,言多必失。
可是刚刚的那句“兄长”极为好听,嗯,想再听一遍……
在彻底摸清四顾门的情况前,他最好保持沉默,扮演好这个突然出现的、“失散多年”的兄长角色。
一顿早饭,就在这种极度诡异、表面平静、内里波涛汹涌的气氛中结束了。
放下碗筷,李相夷起身,对成毅道:“你初来乍到,我先带你熟悉一下门中环境。”
这是要继续把戏做全套了。
成毅点点头,跟着他站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饭堂,将身后无数道探究、震惊、复杂的目光隔绝在门内。
阳光洒满庭院,照亮前路,也照亮了前方那抹鲜艳的红色,以及紧跟其后的月白身影。
成毅看着李相夷挺拔而略带孤傲的背影,心中默默道:这条路,算是迈出了第一步。
接下来,他必须更加小心,既要取得李相夷更深的信任。
又要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四顾门中,找到那个隐藏的危机,并设法在两年后那场阴谋发生前,阻止它。
而“兄长”这个身份,或许就是他最好的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