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随风吩咐管家安排好苏之之后。
心中那点因她而起的细微波澜尚未完全平复,书房外便传来了一阵沉稳而极具压迫感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他再熟悉不过,是帮主李沉舟。
他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整了整衣袍,快步走到门前,恭敬地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来人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并未刻意散发气势。
但那深邃如渊的眼眸、棱角分明不怒自威的面容。
以及周身那仿佛与生俱来的、掌控一切的帝王气度,让整个书房外的空气都为之凝滞。
“帮主。”柳随风垂下眼睑,躬身行礼,语气带着发自内心的恭敬。
幼年时若非李沉舟出手相救,他早已饿死冻毙在街头。
是李沉舟给了他新生,传授他武功,赋予他权力。
在他心中,李沉舟不仅是帮主,更是恩人,是信仰,是他誓死效忠的对象。
李沉舟微微颔首,迈步走进了书房,很自然地在那张属于柳随风的主位上坐下。
柳随风则垂手肃立在一旁,如同最忠诚的护卫。
“随风,浣花派之事,是怎么回事?”李沉舟开门见山。
他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但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却仿佛能穿透人心。
柳随风心中凛然。
他知道,权力帮围攻浣花派惨败、数十名精锐被一人尽数诛灭的消息,绝不可能瞒过李沉舟。
他立刻单膝跪地,低下头,请罪道:“帮主!此事是随风之过,请帮主责罚!”
他没有丝毫隐瞒,将那天发生的事情。
除了自己那诡异的、如同被操控般的精神状态(他将其归咎于某种未知的邪术或自己一时心智失控)外,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包括他如何下令,权力帮众人如何围攻,浣花派如何抵抗,以及最后……
那个白衣少年是如何如同神兵天降,仅用了一招。
那惊世骇俗的一剑,便将他带来的所有好手瞬间毙命!
说到李相夷时,柳随风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悸和后怕。
“……帮主,我那天,不知怎么的,就如同鬼迷心窍,做出了那般鲁莽的决定……”
“仿佛有人给我下了什么咒一般……”
他试图解释自己那不合常理的行为,但终究没有确凿证据,只能含糊带过。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抬起了头,目光直视李沉舟,说出了那个他犹豫再三、却觉得必须禀报的惊人发现。
“那个少年,叫李相夷……他,他的模样……和您……至少有九分相似!”
此言一出,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李沉舟那向来古井无波、深邃难测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
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收紧。
“哦?”李沉舟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尾音却微微上扬,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和我容貌相似?这倒是一桩奇闻。”
他没有立刻追问细节,而是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柳随风,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柳随风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压力,不敢怠慢,
将自己所见李相夷的容貌细节,那眉宇间的神韵,那清冷孤高的气质。
尤其是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强大,都尽可能详细地描述了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留意着李沉舟的反应。
李沉舟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那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示他正在认真思索。
当柳随风说到李相夷那恐怖的实力,以及他可能与萧秋水关系匪浅时。
柳随风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再次流露出对萧家、对浣花派的刻骨恨意。
“……那萧家,仗着是武林正道,沽名钓誉!若非他们……”
柳随风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戾气。
“随风,”李沉舟突然打断了他,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柳随风心底,“你很恨萧家?”
柳随风被这直白的问题问得一怔,随即那股积压了多年的仇恨如同毒火般灼烧着他的心脏,他几乎是咬着牙回答道。
“是!帮主!萧家道貌岸然,当年就是他们。”
“伙同其他所谓的名门正派,将我百草谷上下满门屠戮!此仇不共戴天!”
他以为李沉舟会理解他的仇恨,甚至会支持他复仇。
毕竟,权力帮与许多正道门派本就势同水火。
然而,李沉舟接下来的话,却将他所有的仇恨和认知,都炸得粉碎。
李沉舟看着他,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缓缓地、清晰地开口说道:
“百草谷,不是萧家灭了的。”
“……什么?”
柳随风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帮主?您……您说的可是真的?!”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李沉舟的目光没有丝毫闪烁,依旧平静地看着他,语气笃定:“我没必要骗你,随风。”
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柳随风的心上。
李沉舟从不说谎,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
“那……那是谁?”
柳随风的声音干涩沙哑,他感觉自己多年来支撑着活下去的仇恨支柱,正在剧烈地摇晃,濒临崩塌。
李沉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最终,他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近乎残酷的平静语气,揭开了那段被尘封的、血淋淋的真相。
“百草谷,当年因为给北方蛮族提供行军丹药,与其有了勾结,证据确凿,才被武林正道联手所灭。”
“主导此事的,也并非萧家,而是少林、武当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牵头。”
“萧西楼当时,不过是随行参与者之一。”
行军丹药?勾结北方蛮族?!
柳随风如遭雷击,浑身剧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几乎无法站稳。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充满了混乱和痛苦。
“百草谷……悬壶济世,怎么会……怎么会勾结蛮族……”
他自幼在百草谷长大,记忆中那里是世外桃源,谷中长辈慈祥,同门友爱,皆以救死扶伤为己任。
他怎么也无法将记忆中的百草谷,与“勾结蛮族”、“卖国求荣”这样的字眼联系起来!
李沉舟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但很快便恢复了冷硬。
他了解柳随风对百草谷的感情,也深知这个消息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但是,有些真相,必须让他知道。
“随风,”李沉舟的声音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
“你想为百草谷报仇,我不拦你。人各有志,血海深仇,确实难以放下。”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冰冷,带着一种俯瞰江山社稷的宏大格局:
“但是,你如果不分青红皂白,将一心为了家国、抵御外侮的武林正道,就那样蛮不讲理地也灭了门。”
“然后让北方蛮族有机可乘,趁我中原内乱,铁蹄南下,荼毒我百姓,践踏我河山。”
李沉舟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牢牢锁定柳随风,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他的灵魂上:
“我,绝不会放过你。”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柳随风僵立在原地,如同化作了一尊石雕。
李沉舟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碎了他赖以生存的仇恨基石。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复仇者,却突然发现自己恨错了对象,甚至可能因为一己私仇,而成为引狼入室的罪人。
这种认知上的颠覆和道德上的拷问,让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痛苦之中。
额角青筋暴起,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李沉舟看着他挣扎的模样,没有再说什么。
他知道,这件事对于柳随风而言,需要时间去消化,去接受。
他站起身,走到柳随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下最后一句话。
“好好想想吧。记住,个人恩怨再大,也大不过家国山河。”
说完,李沉舟便转身离开了书房,将那满室的压抑和柳随风崩溃的内心,一同关在了门后。
柳随风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许久,许久。
李沉舟的话,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不是萧家……勾结蛮族……家国山河……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红木柱子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木屑纷飞。
“啊——!!!”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充满了痛苦与迷茫的低吼,终于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他一直以来坚信的仇恨,竟然是一场笑话?
他视若亲恩的百草谷,竟然背负着如此不堪的罪名?
那他所做的一切,他的隐忍,他的谋划,又算什么?!
巨大的空虚和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