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被“平行时空”的认知冲击后,成毅整个人都蔫了下去。
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又像是骤然失了方向的舟,浑浑噩噩,提不起半点精神。
他依旧按时吃饭,偶尔在四顾门内走动。
但那双总是温和带笑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翳。
常常对着某一处虚空发呆,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相夷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
起初,他以为成毅只是那夜散步时受了风寒,身体不适。
可请了大夫来看,脉象平稳,并无大碍。
后来,他又猜测是否与那无法言说的“未来”有关,是那无形的压力让他如此消沉。
但成毅对此闭口不谈,只是偶尔看向他时,那眼神复杂得让李相夷心头莫名发堵。
那里面有关切,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李相夷看不懂的无力感和深深的沮丧。
仿佛一个原本踌躇满志的人,突然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这种状态,与初来时那个虽然有些无措,但眼神明亮、总是试图做些什么的成毅,判若两人。
这日午后,李相夷处理完手头紧急的事务,来到成毅所住的厢房。
推开虚掩的房门,便见成毅独自坐在窗边的书案前,单手撑着脸颊,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拨弄着笔架上悬挂的毛笔。
他目光涣散地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连他进来都未曾察觉。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那张与自己极其相似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和疲惫。
李相夷的脚步顿了顿,心头那丝莫名的烦躁感又升腾起来。
他不喜欢看到成毅这副样子。这副了无生气的模样,让他觉得有点刺眼。
他走到书案前,屈指敲了敲桌面。
笃笃的轻响终于拉回了成毅飘远的思绪。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到站在面前的李相夷,眼神聚焦了一瞬,又迅速黯淡下去,只低低地唤了一声:“相夷……”
声音干涩,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晦涩。
李相夷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脸上,直接问道:“兄长,你怎么了?”
他很少这样正式地称呼他“兄长”,此刻用上,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认真。
成毅的嘴唇动了动,看着李相夷那双清冷又矜贵的凤眸,里面清晰地映出自己此刻狼狈又迷茫的影子。
他想问,你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李相夷?
他想说,我可能帮不了你了,我连敌人是谁、危险何时降临都不知道。
可这些话,在喉咙里滚了又滚,最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怎么说?从何说起?
难道要告诉他,你在我眼里本该是另一个模样?
这太荒谬了。
而且,即便说了,又能改变什么?
眼前这个清冷强大的少年门主,会相信他这番关于“平行时空”的疯言疯语吗?
恐怕只会觉得他神志不清,将他彻底视为一个麻烦吧。
他不能失去李相夷这点来之不易的、微薄的信任。
这是他目前唯一的立足之地。
于是,他只能垂下眼睫,避开李相夷探究的视线,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化作一片沉默。
李相夷看着他这副拒绝交流的模样,眉头蹙得更紧。
他不喜欢这种被隔绝在外的感觉。
成毅身上那沉重的、仿佛背负了整个世界的无助感。
像是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他的心尖,带来一种陌生的、令他极为不适的牵动。
他就这么静静地等着,没有催促,也没有离开。
书房(厢房)里一时间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阳光缓慢移动,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中飞舞。
一种无声的僵持在两人之间蔓延。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几乎要达到顶点时,窗外不远处的回廊下。
突然传来一道清晰而激动的声音,猛地打破了这片凝滞。
“阿娩!我,我喜欢你!”
是肖紫衿!
那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急切和不容错辨的情意,穿透薄薄的窗纸,清晰地钻入房内两人的耳中。
成毅几乎是瞬间就被这声音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他猛地转过头,循声望向窗外,脸上那恹恹的、迷茫的神色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惊愕和猝不及防的吃瓜群众被硬塞了一口大瓜的震惊!
肖紫衿向乔婉娩表白了?!
在这个时候?!
他脑子里那点关于平行时空的混乱和沮丧,被这突如其来的、活生生的“剧情”冲击得暂时退居二线。
八卦,是人类(哪怕是穿越了的人类)的本能!
而李相夷,在听到肖紫衿表白的瞬间,脸色几不可察地沉了一下。
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和淡漠。
他似乎对此并不意外,目光甚至没有看向窗外。
而是依旧停留在成毅脸上,观察着他那骤然变化的神情。
只见成毅瞪大了眼睛,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
耳朵几乎要竖起来,全神贯注地“监听”着窗外的动静,脸上写满了“然后呢?然后呢?”
的急切好奇,与方才那死气沉沉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李相夷看着他这副瞬间“活”过来的样子,心头那点因他消沉而生的烦躁,奇异地消散了些许。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好笑。
这人……情绪转变未免也太快了。
窗外的对话还在继续。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乔婉娩带着惊愕和一丝慌乱的声音:“紫衿?你……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肖紫衿的声音更加激动,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愤懑。
“阿娩,我心悦你已久!我知道,你心里……或许还装着相夷。”
“可是相夷他……他对你并无男女之情!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加恳切,甚至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意味。
“阿娩,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会对你好的,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对你好!”
“我知道我或许比不上相夷那般耀眼,但我会用我的全部来守护你!”
成毅在屋里听得屏息凝神,心里的小人已经在疯狂呐喊。
答应他!答应他!(人在吃瓜时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三个字,不管对面是谁……)
啊不对,乔姑娘好像后来……唉,算了算了,先看现场直播!
他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的李相夷正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李相夷确实不意外肖紫衿会表白。
肖紫衿对乔婉娩的心思,他早已察觉。
他也确实对乔婉娩无意,甚至乐见其成有人能真心待她。
只是……肖紫衿选择在此时此地,如此急切地表白,其动机,恐怕并非全然源于爱意。
他几次看到肖紫衿用那种隐晦的、带着嫉妒和不安的眼神,偷偷打量成毅。
是因为这个突然出现的、“温和似玉”的“李相显”,让他感到了威胁吗?
李相夷的眸光冷了几分。
而窗外,乔婉娩似乎被肖紫衿这番直白而热烈的告白冲击得有些失措,半晌没有回应。
肖紫衿等得心焦,忍不住又上前一步,语气更加急促。
“阿娩,你说话啊!难道……难道你真的对那个李相显……”
“紫衿!”乔婉娩猛地打断他,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羞恼和一丝被冒犯的不悦。
“你休要胡言!相显公子是相夷的兄长,我对他只有敬重!你……你莫要在此胡搅蛮缠!”
她的拒绝虽然不算严厉,但态度已然明确。
肖紫衿似乎被这拒绝打击到了,声音里带上了挫败和不甘:“阿娩!我……”
“够了。”乔婉娩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婉,却多了一份疏离。
“紫衿,你的心意……我知晓了。但此事……勿要再提。我还有些门务要处理,先走了。”
接着,便是衣裙窸窣和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显然,乔婉娩离开了。
只剩下肖紫衿一人,站在原地。
虽然没有声音传来,但成毅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那失望、尴尬、甚至可能带着一丝怨恨的表情。
唉……成毅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肖紫衿这步棋,走得太急,反而弄巧成拙了。
他正暗自唏嘘,一转头,却对上了李相夷那双深邃的、正若有所思盯着他的凤眸。
成毅心里“咯噔”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自己刚才那副“专心吃瓜”的模样,全被当事人之一的“弟弟”看了个正着!
他脸上瞬间爆红,尴尬得脚趾抠地,慌忙解释道。
“那个……相夷,我、我不是故意要听的!是声音自己传进来的……我……”
看着他手忙脚乱、脸颊绯红的模样,与方才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又是天壤之别。
李相夷心底那点因肖紫衿而产生的冷意,竟奇异地被冲淡了。
他淡淡地收回目光,站起身,仿佛刚才窗外那场表白与他毫无关系。
“无事便好。”他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既然精神了,便随我去校场看看弟子练功。”
成毅:“……啊?哦,好,好的。”
他愣愣地应着,看着李相夷转身向外走的背影。
心里依旧被“平行时空”和“现场吃瓜”两种情绪拉扯着,混乱不堪。
但至少,因为这个小插曲,那沉甸甸压在他心头的、关于“无能为力”的绝望感,似乎暂时被撬开了一丝缝隙。
他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努力振作起来。
不管这是不是平行时空,不管眼前的李相夷与他所知的有何不同。
至少,这个少年此刻是真实存在的,是需要他守护的。
他不能就此放弃。
就算前路未知,就算困难重重,他也得走下去。
他快步跟上李相夷,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厢房。
阳光正好,洒满庭院。
而成毅不知道的是,走在前方的李相夷。
他那清冷的嘴角,在他跟上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弯起了一个极淡的弧度。
【这是下的内容——
一个不小心手误删了……(摸鼻子)】
那场发生在回廊下的、未竟的表白,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虽在当事人心中激起了涟漪。
但对于并肩走在通往校场路上的李相夷和成毅而言,却仿佛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迅速被掠过的风吹散。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李相夷依旧是一副清冷矜贵的模样,步伐稳健,目不斜视。
而成毅,在经历了最初的“吃瓜”兴奋后,那沉重的、关于“平行时空”的认知。
再次如同阴云般笼罩下来,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低着头,看着脚下青石板路的缝隙里顽强生长的青苔,脑子里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比较、分析、推演。
这个李相夷的过往是怎样的?
他为何会形成如此冷峻的性格?
单孤刀在这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碧茶之毒……到底还存在吗?
越想,心越乱。
心越乱,脚步就越发虚浮。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外界的感知变得迟钝。
以至于在走过一处略微不平的石板时,他竟毫无所觉地,左脚绊住了自己的右脚……
“啊!”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栽去。
失重感让他惊呼出声,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却只剩下惊恐。
预想中与大地亲密接触的疼痛并未传来。
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及时地揽住了他的腰,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猛地往回一带。
天旋地转间,他撞入了一个带着冷冽清香的怀抱。
他的脸颊重重地磕在对方略显单薄却十分硬朗的肩颈处。
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甚至能感受到对方颈动脉平稳而有力的搏动。
是李相夷。
他几乎是整个人被李相夷半抱在怀里,因为两人身高相仿,他这一头扎进去,从远处看,那姿势……
像极了依偎在恋人颈侧寻求安慰的模样。
成毅的脸“腾”地一下全红了,连脖颈都染上了绯色。
他手忙脚乱地想要站稳,推开李相夷,嘴里慌乱地道歉:“对、对不起,相夷!我不是故意的!”
李相夷扶着他站稳,随即松开了手,动作干脆利落,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淡然表情。
只是耳根处似乎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
他瞥了成毅一眼,语气带着点无奈的训诫,却又不像真的生气。
“兄长,你走路时,别发呆啊。”
“嗯,嗯嗯!”成毅连连点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口,根本不敢看李相夷的眼睛。
他抬眸迅速瞄了一眼四周,幸好这条小路比较僻静,此刻并无旁人经过,否则他这张老脸真是没地方搁了。
这个小意外总算让成毅暂时收回了发散的心神。
他不敢再胡思乱想,老老实实地跟在李相夷身边,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训练场那开阔的场地和呼喝练功的声音便遥遥在望。
今日的李相夷,罕见地没有穿他那身标志性的灼灼红衣。
而是换了一身与成毅身上那套极为相似的月白色劲装。
同样的款式,同样的颜色,穿在成毅身上是温润如玉,谦谦君子。
而穿在李相夷身上,却依旧难掩那份与生俱来的锋芒与冷冽。
衣袂随着他的步伐翻飞,勾勒出挺拔劲瘦的身形,少了几分红衣的张扬夺目,却多了几分白衣的孤高绝尘。
气质迥异,却又顶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并肩而行时,带来的视觉冲击力堪称震撼。
刚一踏入训练场,原本热火朝天的气氛似乎凝滞了一瞬。
弟子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恭敬地躬身行礼。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李相夷和成毅两人身上来回逡巡,带着难以掩饰的惊奇。
“门主!”
“嗯。”李相夷淡淡颔首,算是回应。
他的目光扫过场中,如同最精准的尺,丈量着每一个弟子的动作和状态。
成毅跟在他身后,感受着那些好奇的、探究的视线,他一一接受。
不管,就当现场粉丝直播了。
而场地的另一边,肖紫衿正指导着几名弟子练习剑招。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李相夷身上。
随即,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般,猛地钉在了李相夷身旁的成毅脸上。
看着成毅那副温和无害的表情。
看着他与李相夷并肩而立、穿着相似衣物那刺眼的和谐。
肖紫衿只觉得一股邪火猛地从心底窜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灼痛。
就是这个人!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李相显”!他凭什么?
凭什么能如此轻易地站在相夷身边?凭什么能让阿娩也对他另眼相看?
他那副温吞水似的模样,有什么好?!
一定是装的!定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迷惑了相夷!
肖紫衿握着剑柄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牙关紧咬。
看向成毅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嫉妒和怨毒,像是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吐着冰冷的信子。
成毅正专注于观看弟子们练剑,并未察觉到这道充满恶意的视线。
只是莫名觉得后背一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肖紫衿狠狠剜了成毅一眼,强压下心头翻涌的负面情绪。
肖紫衿正准备转身离开这个让他心烦意乱的地方,眼不见为净。
然而,他刚一转身,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冰冷彻骨、仿佛能洞穿人心的凤眸。
李相夷不知何时,正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里,没有怒气,没有斥责,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清晰地倒映出他刚才那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狰狞而失态的表情。
肖紫衿浑身一僵,如同被一道冰锥钉在了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他都看到了?
看到了自己那丑陋的嫉妒,看到了自己对“李相显”那毫不掩饰的恶意?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肖紫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想扯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
但在李相夷那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注视下,所有伪装都显得苍白无力。
李相夷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看了他片刻,那目光如同无形的山岳,压得肖紫衿几乎喘不过气。
随后,他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一个偶然。
可肖紫衿知道,那不是偶然。
李相夷看到了。
看到了他内心深处那阴暗的、不堪的一面。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羞耻感攫住了肖紫衿。
他再也无法待下去,几乎是落荒而逃,连招呼都忘了打,脚步踉跄地冲出了训练场。
成毅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他疑惑地看了看肖紫衿仓皇离去的背影。
又看了看身旁面色如常的李相夷,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相夷,肖大哥他……怎么了?”他小声问道。
李相夷目光平静地望向场中重新开始练功的弟子,声音听不出喜怒:“无事。”
他只是,更加确认了一些事情。
一些关于人心,关于嫉妒,关于那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流,究竟能有多么汹涌和危险。
而这一切,都与身边这个看似温和无害、却总能轻易搅动风云的“兄长”,脱不开干系。
成毅就像个自动忠恶辨认者(自动闯祸机bushi),凡是站在他身边,似乎恶人善人都能轻易看出。
李相夷的眸色,沉静如水,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