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练,静静铺陈在李相夷暂居的客舍地板上,将他素白的中衣染上一层清冷的银辉。
他正阖目盘坐于榻上,全部心神都沉入体内那方寸之地,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丝微弱却顽强的“扬州慢”内息,在碧茶之毒盘踞的破损经脉中艰难穿行。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争,每一次细微的推进都伴随着刺骨的阴寒反噬。
如同在万丈冰渊下点燃一根脆弱的火柴,微弱,却承载着全部的希望。
就在这物我两忘、心神极度凝聚的关头,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毫无征兆地降临。
并非声音,亦非景象,更非触感。而是一种……被整个“世界”所“注视”的感觉。
仿佛周遭的空气、流淌的月光、窗外的风声虫鸣,乃至身下的床榻、呼吸间的气息,都在一瞬间被赋予了统一的意志,并将这浩瀚无边的意志聚焦于他一人之身。
万籁并非沉寂,而是被一种更宏大、更本源的存在所包容、所覆盖。
李相夷猛地从深沉的入定中惊醒,豁然睁开双眼!
客房依旧是那间客房,陈设未变分毫。但一切又都彻底不同了。
空气变得粘稠而充满压力,每一粒浮尘都仿佛重若千钧,蕴含着天地至理。
那从窗棂透入的月光,不再虚无缥缈,而是呈现出一种……液态的、活着的质感,温柔却又不容抗拒地包裹着他,将他与寻常的世界隔离开来。
他体内那丝苦苦挣扎的扬州慢内息瞬间蛰伏不动,连碧茶之毒带来的剧痛似乎也被这沛莫能御的威压暂时冻结。
他感到自身渺小如尘埃,却奇异地并未感到恐惧,只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撼与茫然。
「李相夷。」
一个“意念”,直接在他心神最深处响起。非男非女,非老非幼,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源自世界本源的古老与威严。
“谁?”
李相夷瞳孔骤然收缩,身体本能地进入戒备状态,这是绝世高手面对未知威胁时的自然反应。
但他瞬息便明了,在这股力量面前,他全盛时期的修为亦如萤火之于皓月,任何抵抗皆是徒劳。
他缓缓放松紧绷的肌肉,尝试以心神回应:“阁下是?”
「吾乃此界之神。」那意念平和回应,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法则的重力,叩击在他的灵魂之上。
此界的神?!李相夷心神剧震,如同被惊雷劈中。
他来自莲花楼世界,难道是被发现了?是要将他这个外来者如何?
等下,那是神诶!那可是神啊!
它竟会主动显化,与他沟通?
「汝非此界之人,吾知。莫怕,吾并无恶意。」天神的意念继续传来,平静无波。
「汝之到来,是一意外,亦是一线变数,或许更是……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此话何意?”李相夷敏锐地捕捉到这个沉重的词汇,心中疑窦丛生。
「关乎汝之友人,萧秋水。」神明的意念微微波动,周围那“液态”的月光也随之荡漾起来。
「更确切地说,是那与你一样的异世之人——肖明明。」
李相夷沉默不语,心中却已掀起滔天巨浪。
祂竟对肖明明的来历一清二楚!
「彼之灵魂深处,依附着一不属于任何世界的恐怖异物——‘魔点系统’。」神明的意念变得凝重如山,「此物以汲取世界本源气运为生。」
「它伪装成机缘、助力,不断以微小好处诱使宿主依赖它,实则通过宿主不断窃取此界根基。」
「初时细微,如蚁穴溃堤,难以察觉。」
「待其壮大,则如饕餮巨兽,鲸吞蚕食,直至此界灵气枯竭,法则崩坏,山河倾覆,万物凋零,走向彻底的终结与毁灭。」
毁灭……世界?
李相夷呼吸猛地一窒。
他虽非此界之人,但这些时日在浣花派的宁静时光,萧秋水(肖明明)那毫无心机、赤诚热烈的关怀。
以及萧父萧母毫无保留的善意,都已在他冰冷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了温暖的光影。
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生机盎然、有哭有笑的世界走向消亡会是何等惨烈的景象。
而这一切灾难的源头,竟是他以为单纯热忱、甚至有些傻气的“好友”身上的“系统”?
“萧秋水(肖明明)知道吗?”他沉声问,心底仍存着一丝微弱的侥幸。
若萧秋水(肖明明)并不知晓,只是被那邪恶系统蒙蔽利用……
「他知,但系统善于隐藏,以利诱之。且,肖明明(萧秋水)无法拒绝那魔点系统。」神明回应,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奈。
「明明是个好孩子,可他无法左右魔点的想法,甚至已经被迫与它绑定。」
「这个系统极其狡猾,它打着让明明可以返回原世界的旗杆,诱惑他为它吸取吾的气运。」
「明明不愿,但他别无他法,且待其察觉真相,往往已深陷泥沼,难以自拔,甚至其心志亦会在不知不觉中被系统潜移默化地扭曲、同化。」
最后一丝侥幸破灭。李相夷的心直坠下去,泛起冰冷的涩意。
他想起了萧秋水(肖明明)偶尔会脱口而出一些他完全听不懂的古怪词语,有时修炼或处理事务时。
会表现出某种不合常理的、“恰到好处”的“好运”和“顿悟”,原来那并非他天赋异禀或运气使然,而是……
“那你想我如何?”李相夷直接问道。祂既然找上他,必然有所请托。
「救他,亦是救此界。」神明的意念前所未有的清晰而迫切。
「唯有外力介入,在其彻底沉沦、系统与此界气运深度绑定难以分割之前,将其从宿主灵魂中剥离或彻底摧毁。」
「然系统寄生于魂,强行剥离,极可能重创甚至毁灭宿主魂魄,必须寻其弱点,巧妙破之。」
「吾已为汝准备好一切,汝只需要待在明明身边,吾会算准时机,劈开一道裂缝,让汝进入那方天地斩了它。」
「此事,关乎此界存亡,然界内众生皆在系统潜在监测之下,唯有汝这来自天外的变数,是唯一能在其察觉前靠近并可能影响宿主之人。」
“我?”李相夷微微蹙眉,感受着体内那丝微弱的内力和无处不在的毒痛。
“我如今功力十不存一,身中剧毒,朝不保夕,不过一残破之躯,何以担此擎天重任?”
「汝身上的剧毒,吾可为汝压制一半,扬州慢之力也为汝恢复五成。此乃缘法之一。」
神明耐心解释,「其二,便是汝之身份。汝是变数,是意外。」
「系统能监测、推演此界一切原有轨迹与因果,唯独算不到汝这来自天外的变数。」
「汝是唯一能避开其监测,接近宿主并可能引导他的希望。」
「其三,」神明的意念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人性的波动,像是叹息,又像是最终抛出的筹码。
「吾知汝心之所念,汝之牵挂。莲花楼世界之遗憾,师门之恩情……」
李相夷猛地抬头,尽管眼前只有流淌的异样月光。
但他的心脏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剧烈地跳动起来,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边轰鸣。
「若汝功成,」神明的意念如同亘古不变的誓言,一字一句,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吾可倾注本源之力,为汝短暂贯通两界壁垒,予汝一次机会——可见汝师岑婆,及其师父。」
见师父……和师娘?!
李相夷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师父师娘待他恩重如山,而他年少轻狂,一意孤行,最终却……
他已太久太久未曾听到师父带着关切又严厉的训诫,未曾看到师娘沉默却慈祥的目光。
若能再见一面,哪怕只有一面……
「并且,」神明的意念继续传来,如同掷下决定性的、令人无法抗拒的重注,「吾可助汝,与之对话片刻。」
「汝可借此机会,将警示之言,亲口告知他们——警惕单孤刀之野心与阴谋,或可……改变些什么。」
提醒师父!警惕师兄!
这一句话,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李相夷的脑海深处!
单孤刀的背叛是他心中最深最痛、从未愈合的伤疤,是导致四顾门分崩离析、东海之战无数悲剧的根源之一!
若能提前警示师父,以师父的智慧、威望和对师兄的了解,或许真能阻止许多惨剧的发生!
或许四顾门不会散,或许那些兄弟不会死……
或许他自己,也不会落得如今这般众叛亲离、毒入膏肓的下场!
巨大的、几乎令人晕眩的诱惑,如同狂暴的海啸,冲击着他坚韧却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神。
见到日夜思念的师父师娘,亲口对他们说出那至关重要的警告,挽回那些刻骨铭心的遗憾……
这几乎是他破碎的人生中,最渴望却又最不敢奢求的幻梦!
然而,极致的震撼与渴望之后,是迅速冷静下来的理智。
天神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所求必然极大。
“当真?那么代价呢?”他沉声问,声音在自己的心神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天下从无免费的午餐,尤其是与天神的交易。
「拯救此界,便是代价。」天神的回应直接而沉重。
「若世界毁灭,一切皆休。乾坤倾覆,吾亦将陷入沉寂乃至消亡。」
「若能成功,予汝一次跨界通讯,虽耗吾之本源,但世界得以存续,便是值得。」
「此乃交易,亦是……吾对此界众生之请托。」
李相夷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缓缓转首,望向窗外。
月光依旧以那种奇异的方式流淌着,静谧而浩瀚。
他想起了萧秋水(肖明明)咋咋呼呼地将他从冰冷河水中拖起,笨拙却认真地替他擦拭伤口,兴致勃勃地与他分享所有新奇想法时那双发亮的眼睛。
那个灵魂,本质上赤诚而善良,甚至带着一种与这个江湖格格不入的天真。
他只是不幸成为了那毁灭性系统的载体,一个身不由己的……受害者。
他要为了自己的愿望,去算计、去可能伤害这个在他跌入最黑暗深渊时,唯一给予他毫无保留的温暖与善意的人吗?
可若不做,此界终将毁灭,萧秋水(肖明明)最终也难逃魂飞魄散或被系统彻底吞噬心智的结局。
而莲花楼世界的那些鲜血与遗憾,将永无弥补之日,成为永恒的痛。
这是一个残酷至极的选择,摆在他的面前。
一边是挚友的安危与世界的存亡,另一边是内心深处最灼热的渴望与挽回遗憾的渺茫希望。
无论选择哪一边,都意味着对另一边的背弃。
良久,天神的声音再次传来,「汝尽可放心,明明是受害者,汝只是在拯救他并无害他之意。」
李相夷缓缓闭上眼,浓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底所有的挣扎、痛苦与波澜都已沉淀下去,化为一种历经千帆百劫后的坚定。
他对着那无处不在的浩瀚意志,缓缓地、清晰无比地传达了自己的意念:
“好。”
“我答应你。”
“我会竭尽所能,助萧秋水摆脱那‘魔点系统’的控制。”
“但请神明,铭记今日之承诺——事成之后,允我见师父师娘一面,允我警示之言。”
「善。」天神的意念传来,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浩渺意味。
紧接着,一道金光洒在他身上,先前被碧茶侵蚀得一点不剩的内力扬州慢竟恢复了一半!
李相夷感觉到浑身暖洋洋的,那感觉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周围那粘稠沉重的威压开始如潮水般缓缓退去,液态琥珀般的月光逐渐恢复清冷虚无,窗外的虫鸣与风声再次变得清晰可闻。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梦境。
但李相夷身上的提醒着他,他知道,那不是。
他依旧静静地坐在榻上,感受着体内那五成扬州慢内息在体内流动,碧茶之毒的阴寒刺痛也被压制了下去。
一个世界的存亡,一位挚友的命运,师门的血泪遗憾,以及一次渺茫却珍贵得足以让他付出一切去换取的机会……
所有这些沉重到足以压垮山岳的责任与期望,此刻都沉沉地压在了他这具残破不堪的身躯和那丝微弱如风中残烛的内息之上。
前路艰难,迷雾重重,对手是前所未闻、寄生灵魂的诡异之物。
但他李相夷,既已应承,便绝不会回头。
他目光穿透墙壁,望向萧秋水院落的方向,眼神复杂万端,最终尽数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的决意。
“肖明明……”他极轻地低语,声音消散在重新变得清凉的夜风里,“或者说,秋水。此路……你我皆需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