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胖子那粗糙却温热(至少在林清源此刻的感受中是如此)的大手,不由分说地将林清源从冰冷的地板上拽了起来。破碎镜片的狼藉暂时被抛在身后,林清源浑浑噩噩地被王胖子半推半拉着,穿过寂静的后堂,走向后院苏小婉居住的小屋。
“小婉妹子!睡了吗?哥哥我带清源来串门子了!”王胖子人未到,声先至,刻意拔高的嗓门在寂静的后院里显得格外洪亮,带着一股试图驱散阴霾的蛮劲。
然而,回应他的,并非苏小婉那惯有的、细弱蚊蚋的应答,而是一阵极其细微、却如同蛛丝般绷紧的啜泣声,以及一种……能量紊乱带来的、如同寒风过隙般的微弱波动。
林清源和王胖子几乎是同时停下了脚步,脸上的表情瞬间凝重起来。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担忧。
王胖子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他朝林清源使了个眼色,两人放轻脚步,迅速来到苏小婉的房门外。那令人心碎的啜泣和能量不稳的波动更加清晰了。
“小婉?”王胖子压低声音,轻轻敲了敲门,“是做噩梦了吗?开开门,是王哥和清源。”
门内,啜泣声骤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压抑的、带着恐惧的抽气声,仿佛受惊的小动物捂住了自己的嘴。那股不稳定的能量波动也随之一滞,但并未完全平息,依旧像暗流般在门后涌动。
林清源能清晰地“感觉”到门后那个纤细身影的瑟瑟发抖,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与他之前砸碎镜子时的狂怒绝望不同,更像是一种被无尽黑暗吞噬的、无声的尖叫。
王胖子皱了皱眉,尝试着推了推门,发现门并未上锁。他看了林清源一眼,用眼神示意他做好准备,然后轻轻将门推开了一条缝隙。
昏暗的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勉强勾勒出房间的轮廓。苏小婉蜷缩在床榻的最里侧,用厚厚的棉被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几缕散乱的发丝。她整个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连带着那床棉被都像是在寒风中战栗。丝丝缕缕淡黑色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煞气,正不受控制地从被褥的缝隙中逸散出来,使得房间内的温度都比外面低了几度,空气中凝结着细密的、带着阴寒气息的水珠。
“小婉妹子,别怕,是我们。”王胖子放缓了语气,像哄小孩一样,慢慢走近床边。他不敢靠得太近,生怕刺激到她。
林清源跟在王胖子身后,沉默地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他看着那团在黑暗中颤抖的被子,感受着那其中散发出的、混杂着恐惧、痛苦与不安的混乱气息,心中那份因自身痛苦而冰封的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同病相怜这个词,从未如此刻骨铭心。
听到王胖子的声音,被子里的颤抖似乎减弱了一点点,但啜泣声又低低地响了起来,充满了无助。
王胖子在床边蹲下,保持着安全距离,用他所能做出的最温和的声音说道:“没事了,没事了,噩梦都是假的。你看,王哥和清源都在呢,没人能伤害你。”
被子蠕动了一下,苏小婉慢慢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脑袋。她那张苍白的小脸此刻更是毫无血色,嘴唇微微哆嗦着,一双大眼睛因为哭泣而红肿,里面盛满了未散的惊恐和迷惘的泪水,淡灰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像两颗受惊的玻璃珠。当她看到王胖子和站在他身后、沉默却并无恶意的林清源时,眼中的惊恐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泫然欲泣的委屈和更深的不安。
“王……王哥……清源哥……”她哽咽着,声音细弱颤抖,“我……我又梦到了……好黑……好冷……他们……他们追我……”
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语无伦次,但“玄阴宗”、“黑衣服”、“红眼睛”、“咬”这些零碎的词语,已经足够拼凑出她噩梦的轮廓,那显然是与她被转化相关的、极其惨痛和恐怖的记忆碎片。
“……我跑不动……怎么也跑不动……地上……都是……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自我厌恶和恐惧,“我……我是不是……也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怪物……”
“放屁!”王胖子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你跟那些滥杀无辜的畜生能一样吗?你看看咱们茶馆,云姐,我,清源,咱们哪个主动去害过普通人?咱们喝的是云姐辛苦炼制的符水,守的是这间茶馆的规矩!怪物会这样吗?”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朴素的、近乎蛮横的道理,像一块巨石投入苏小婉混乱的心湖,试图激起一点涟漪。
苏小婉被他吼得愣了一下,泪水挂在睫毛上,呆呆地看着王胖子。
王胖子趁热打铁,指了指林清源:“你看清源,他刚来的时候,比你还浑浑噩噩,现在不也好多了?咱们都一样,都是倒霉催的,被那些天杀的玄阴宗害成这样!但咱们得争口气!不能如了那些畜生的愿,真变成只晓得咬人的行尸走肉!”
他又指了指自己,拍了拍胸脯:“再说了,有你王哥在呢!天塌下来我先顶着!还有云姐,她本事那么大,怎么会不要你?她救咱们,不就是想让咱们好好活着吗?”
林清源站在阴影里,听着王胖子那并不精巧,却充满力量和温度的安慰,看着苏小婉那依旧惊惶,却似乎因为这些话而微微亮起一丝微光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笨拙得不知如何开口。
最终,他只是向前走了一小步,依旧沉默,但那双淡灰色的眸子,静静地看向苏小婉,里面没有评判,没有厌弃,只有一种近乎同类的理解,和一丝微不可察的鼓励。
或许是王胖子的话语起了作用,或许是林清源沉默的陪伴带来了些许安心,苏小婉周身那逸散的煞气终于开始缓缓收敛,房间内的阴寒感也逐渐褪去。但她依旧小声地啜泣着,像一只受伤后呜咽的小兽。
她望着王胖子,又看了看林清源,泪水再次涌出,但这次不再是纯粹的恐惧,更多是委屈和后怕。她慢慢地、试探性地,向着床边挪动了一点点,细声细气地,带着巨大的不安问道:
“真……真的吗?云姐……和王哥……还有清源哥……真的……不会觉得我没用……不会……丢下我吗?”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被再次抛弃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王胖子咧嘴一笑,尽管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却异常坚定:“当然是真的!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咱们清平茶馆,别的不说,就是团结!谁敢欺负咱们小婉妹子,哥第一个跟他拼命!”
林清源看着苏小婉那双充满渴求确认的眼睛,终于也极其缓慢,却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耗尽了他此刻能表达的所有善意。
苏小婉看着他们,泪水流得更凶了,但这一次,那泪水似乎冲淡了一些积压的恐惧。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将脸重新埋回被子里,肩膀依旧微微抽动,但那种濒临崩溃的颤抖,已经平息了下去。
王胖子松了口气,站起身,对林清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该离开了,让苏小婉自己平静一下。
两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站在后院清冷的月光下,王胖子长长吐出一口气,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汗,低声道:“这丫头……心里头的伤,比咱们想的都深啊。”
林清源沉默着,抬头望向夜空中那轮冰冷的弯月。苏小婉的恐惧,王胖子的往事,云芷的付出,还有他自己镜中那破碎的倒影……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无比沉重却也无法挣脱的图景。
但奇怪的是,经过这一夜,他心中那冰封的绝望,似乎被凿开了一道更深的裂缝。不是因为看到了希望,而是因为真切地感受到,在这条黑暗的非人之路上,他并非独行。痛苦是真实的,恐惧是真实的,但彼此之间那点微弱的、试图互相拉扯着不坠深渊的暖意,同样也是真实的。
这暖意如此微弱,仿佛风中之烛,却顽强地,在这片无边的夜色里,摇曳着,不肯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