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巡逻带回来的,不仅仅是城市阴影面的冰冷图景和那份蚀骨的孤独感,更是一种对自身存在更加尖锐、更加无法回避的质疑。如同在寂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久久不散,持续撞击着林清源本就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线。
回到清平茶馆那间熟悉的客房,仿佛从危机四伏的荒野暂时回到了一个脆弱的避风港。然而,港湾内的宁静,却无法平息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脱下伪装用的墨镜、口罩和卫衣,这些物件上似乎还沾染着外界夜色的冰冷与尘埃。房间里只点着一盏光线昏黄的油灯,将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一种莫名的、几乎是无法抗拒的冲动,驱使着他,一步步走向房间角落那个简陋的梳洗台。台上,那面模糊的铜镜,如同一个沉默的、知晓一切秘密的审判者,静静地等待着他。
他停在了镜子前。
昏黄的光线在磨砂的铜镜表面上反射出黯淡的光晕,使得镜中的影像比平日里更加朦胧、扭曲,带着一种陈旧而不真实的质感。但这并未削弱那影像带给他的冲击力。
镜中,映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五官的轮廓,依稀还是“林清源”的模样——那是在无数张证件照、在公司打卡机前、在同事偶尔的合影中定格下来的,平凡而带着些许疲惫的容颜。他曾无数次在镜中看到这张脸,带着早起困倦的浮肿,带着加班后的油腻与憔悴,带着被上司训斥后的隐忍与麻木……那是他作为“人”的证明,是他二十多年生命轨迹刻印下的、虽然不算精彩却真实存在的痕迹。
然而此刻,这张熟悉的皮囊之下,某种本质的东西,已经被彻底偷换、扭曲了。
皮肤,不再是健康的小麦色或熬夜后的暗沉,而是一种缺乏生命血色的、近乎病态的苍白,像是久埋地下的玉石,冰冷,光滑,带着一种非活物的质感。灯光照在上面,甚至隐隐反射出一种类似于瓷器般的、不自然的微光。
嘴唇,颜色极淡,几乎与周围苍白的肌肤融为一体,只有仔细分辨,才能看出那一道失去血色的、干涸的线条。这让他整张脸看起来像是褪了色的旧画,缺乏人类应有的生气与活力。
而最刺眼、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那双眼睛。
他死死地盯住镜中那双瞳孔。
不再是记忆里那深褐色的、带着点怯懦和疲惫,却至少属于人类的眼眸。它们变成了……一种诡异的、近乎透明的淡灰色!如同两颗被蒙上了永恒雾霭的玻璃珠子,空洞,冷漠,缺乏焦点,仿佛在凝视着某个遥远而虚无的所在,与这具躯壳,与这个房间,乃至与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薄膜。
在这淡灰色的瞳孔周围,眼白的部分并非纯净,而是布满了密密麻麻、若隐若现的暗红色血丝。那些血丝不像是因为疲惫或发炎而产生的临时现象,它们更像是一种永久性的、烙印在眼球上的诡异纹路,如同某种不祥的诅咒图腾,无声地宣告着他非人的本质。
这就是他。
这就是现在的林清源。
一个……僵尸。
“不……不是的……”一声嘶哑的、带着颤抖的否认,从他干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他猛地摇了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将镜中那可怕的影像甩脱。
他用力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从前的自己——那个会因为一份难得的夸奖而窃喜片刻,会因为一顿热乎的晚餐而感到满足,会因为一只流浪猫的亲近而心生温暖的、普通的、活生生的林清源。
他努力回忆着那种感觉——阳光照在皮肤上微微发烫的感觉,奔跑后心脏剧烈跳动、血液奔流的感觉,饥饿时闻到食物香气口舌生津的感觉,疲惫时倒在床上被柔软包裹的感觉……
那些感觉,如此真实,如此鲜活,曾经构成了他生命的全部底色。
他猛地睁开眼睛,充满期盼地再次望向镜中!
然而,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张苍白、冰冷、瞳孔淡灰的非人面孔!镜中的影像,像是一个残酷的、永不改变的答案,无情地粉碎了他所有的侥幸与自欺!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绝望、愤怒与强烈自我厌弃的情绪,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啊——!!!”
他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痛苦与疯狂的咆哮!那声音扭曲而嘶哑,震得房间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他无法再忍受了!无法再忍受这具禁锢着他灵魂的、怪物的躯壳!无法再忍受镜中那个陌生的、令人作呕的异类!
失控的、狂暴的力量,随着他情绪的剧烈波动,如同脱缰的野马般在他体内奔腾冲撞!他猛地抬起右手,那变得乌黑锐利的指甲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绝望、所有的不甘,都凝聚在这一拳上,狠狠地、毫无保留地砸向了镜中那张可憎的脸!
“哐啷——!!!”
一声刺耳欲聋的碎裂巨响,猛然炸开!
坚硬的铜镜镜面,在他那蕴含了非人力量的拳头下,如同脆弱的薄冰般,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无数细小的碎片向内凹陷、崩裂,镜中的影像被彻底撕裂、扭曲、分解,变得支离破碎,再也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形状。
飞溅的细小金属碎片划过他苍白的手背,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但几乎是眨眼之间,那白痕便消失无踪,皮肤恢复如初,连一丝血迹都未曾留下。这可怕的自愈能力,像是一记更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打在他的脸上,提醒着他这具身体是何等的“异常”。
拳头传来的剧痛(那痛感似乎也带着一种隔阂感)和眼前狼藉的碎片,让他狂暴的动作骤然停滞。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赤红的双眼(那血色是因愤怒和情绪激动而暂时覆盖了淡灰)死死地盯着那面破碎的镜子,以及映照在无数碎片中、变得更加扭曲怪诞的、无数个破碎的“自己”。
每一块碎片里,都有一双淡灰色的、空洞的眼睛,在无声地回望着他,充满了嘲讽与漠然。
力量,如同潮水般从他体内退去,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虚脱与冰冷。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脊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然后无力地沿着墙壁滑坐在地。
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进蜷起的膝盖里,双臂紧紧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缩成一个不被任何人、包括自己看见的点。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那无法抑制的、对自身存在的巨大恐惧与排斥。
他无法接受。
无论如何努力,他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他变成了自己曾经最恐惧、最厌恶的“东西”。一个需要吸血才能存活的怪物,一个必须躲在阴影里、畏惧阳光的异类,一个连自己都无法直视的……镜中异类。
那面破碎的铜镜,如同他同样支离破碎的灵魂,静静地躺在角落里,反射着昏黄而破碎的光。每一片碎片,都像是一声无声的质问,回荡在这死寂的房间里:
你,是谁?
寂静,如同粘稠的液体,充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沉重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