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死寂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缓解,反而如同陈年的污垢,沉淀得越发厚重。檐角那盏灯笼的光芒在黎明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愈发惨淡,无力地照耀着倚墙而坐、如同三尊失去生气的雕塑般的林清源、王胖子和苏小婉。天师府那场冷酷高效的猎杀与尸丹剥离,像是一根冰冷的钢针,不仅刺穿了他们对人类势力可能存在的最后一丝幻想,更将他们自身存在的尴尬与绝望,赤裸裸地展现在面前。
左臂焦黑伤口传来的刺痛依旧清晰,但林清源觉得,丹田处尸丹的位置仿佛结了一层永不融化的寒冰。那枚被吸入玉瓶的、属于黑僵的暗红色尸丹影像,与张正云那柄青光流转的风行符剑交错闪现,在他脑海中构筑起一个冰冷、精确、无处可逃的囚笼。物伤其类的悲哀与对未来的茫然,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仅存的意志。
王胖子瘫坐在一旁,庞大的身躯透着一股被抽去骨头的软绵,往日里那双总闪着浑不在意或乐呵光芒的小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和疲惫,呆呆地望着布满青苔的院墙角落,不知在想些什么。苏小婉将脸深深埋在膝盖里,连啜泣的力气似乎都已耗尽,只有偶尔无法抑制的、细微的抽噎,显露出她内心的惊惶未平。
就在这压抑得几乎要令人发疯的寂静中,前院通往茶馆正厅的那扇木门,突然被一股粗暴的力量猛地撞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打破了后院死水般的宁静!
紧接着,一阵混乱、急促、夹杂着沉重拖拽声的脚步声传来,还伴随着茶馆其他成员压低声音的惊呼和劝阻。
“按住他!小心!”
“别让他伤了云芷前辈!”
“这家伙力气好大!从哪里冒出来的?”
林清源、王胖子和苏小婉几乎同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猛地抬起头,警惕地望向通往前院的门口。王胖子下意识地想要挣扎起身,却因牵动背部的伤口而痛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能紧张地绷紧身体。苏小婉吓得往林清源身后缩了缩,小手再次紧紧抓住了林清源的衣角。
林清源强忍着左臂的不适和内心的沉重,用完好的右手撑地,缓缓站了起来,目光锐利地盯向前方。他的热感视觉瞬间开启,越过墙壁的阻隔,“看”向前厅。
只见前厅之中,能量光团混乱地交织着。几个属于茶馆成员的、相对平和但此刻有些紊乱的阴性能量光团,正竭力压制着一个……极其异常的光团!
那个被压制的能量光团,呈现出一种极其不稳定的状态!核心处是僵尸特有的阴冷煞气,但这煞气并非均匀凝聚,而是驳杂不堪,如同被强行糅合在一起的、不同颜色的污泥,彼此冲突、侵蚀着。光团的边缘不断扭曲、膨胀又收缩,散发出狂躁、混乱、痛苦的精神波动,时而炽烈如疯兽,时而黯淡如将熄的残烛。
而在那混乱能量的中心,隐约可见一个人形的轮廓,正被茶馆的几名成员奋力制住,按倒在地。
“怎么回事?”王胖子压低声音,紧张地问道。
林清源摇了摇头,眉头紧锁。“不清楚,来了一个……很奇怪的同类。气息非常混乱,很不稳定。”
就在这时,云芷那平和而独特的灰白色能量光团出现在了前厅。她的到来,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安抚力量,让那几个压制者的能量波动稍微平稳了一些,但那个被压制者的狂躁却似乎有增无减。
“放开我!滚开!都要死!都要死!!”一个嘶哑、破碎、充满了极致痛苦与疯狂的咆哮声从前厅传来,如同受伤野兽的垂死哀嚎,穿透了门板,清晰地传入后院三人的耳中。
那声音中蕴含的绝望与混乱,让林清源的心脏莫名一紧。
紧接着,是一阵更加激烈的挣扎和桌椅被撞倒的乒乓声,夹杂着其他茶馆成员的低喝。
“吞噬……力量……给我……都死了……哈哈哈……都死了……”那嘶哑的声音又开始语无伦次地嚎叫起来,时而狂笑,时而痛哭,语句支离破碎,仿佛来自不同灵魂的碎片在同时嘶喊。
“吞噬”二字,如同带着倒钩的鞭子,狠狠抽在了林清源、王胖子和苏小婉的心上。他们刚刚才经历过关于这个禁忌词语的激烈内心挣扎与坚定拒绝,此刻再次听到,尤其还是从一个如此疯狂、痛苦的同类别口中嘶吼而出,带来的冲击感截然不同,却同样震撼。
王胖子的脸色变了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又看了看林清源焦黑的左臂,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但眼神中之前被林清源强行压下去的、对于“如果吞噬”的假设性念头,似乎又泛起了一丝微澜,随即又被那疯狂嘶吼带来的寒意所覆盖。
苏小婉更是吓得浑身一抖,将林清源的衣角攥得更紧。
前厅的混乱持续了一阵,似乎是在云芷的出手帮助下,那个疯狂的同类才被彻底制服,挣扎和嘶吼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续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和含糊不清的呓语。
过了一会儿,通往后院的门口光线一暗,云芷的身影出现在那里。她的神色依旧平静,但那双千年古井般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疲惫与凝重。她的目光扫过后院中神情各异的三人,尤其是在林清源焦黑的左臂和王胖子身上的伤口处停留了一瞬。
“收拾一下,都到前厅来。”云芷的声音清冷如常,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有些事情,你们需要亲眼看看。”
林清源心中一动,隐隐猜到了什么。王胖子和苏小婉对视一眼,也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安与疑惑。
三人互相搀扶着,王胖子龇牙咧嘴地忍着痛,苏小婉小脸苍白,林清源则尽量用右臂承担大部分力量,跟着云芷,步履有些蹒跚地走进了茶馆前厅。
前厅内,一片狼藉。几张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茶壶茶杯的碎片散落一地。几名茶馆成员正神色凝重地收拾着,他们的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心有余悸的表情。
而在靠近柜台角落的地面上,一个身影被用特殊的、闪烁着微弱符文的绳索紧紧捆绑着,蜷缩在那里,不住地颤抖。
当林清源看清那个身影时,他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
那是一个男性僵尸,外表年纪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衣衫褴褛,沾满了泥污和已经干涸发黑的、不知是他人还是自己的血迹。他的身体消瘦得可怕,几乎是皮包骨头,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新旧不一的伤痕,有些伤口深可见骨,边缘泛着诡异的黑气,似乎难以愈合。
但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脸,以及那双眼睛。
他的脸庞扭曲着,五官因极致的痛苦和疯狂而移位,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而那双眼睛……已经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形状,眼眶深陷,眼白布满了浑浊的血丝,瞳孔时而缩成针尖大小,时而扩散到几乎占据整个眼眶,瞳孔深处,交替闪烁着嗜血的猩红、绝望的死灰、还有混乱不堪的、属于不同意识的碎片光泽!
“嗬……嗬……”男性僵尸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声,被捆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试图挣扎,但那闪烁着符文的绳索显然非同一般,越是挣扎,束缚得越紧,甚至发出细微的、灼烧皮肉的“滋滋”声,让他发出更加痛苦的呜咽。
“杀了我……求求你们……杀了我……”他突然抬起头,用那双混乱不堪的眼睛扫过在场的众人,声音嘶哑地哀求,泪水混合着污血从扭曲的脸颊滑落,“好痛苦……脑袋里……好多声音……好多……不是我……不是我啊!!”
这凄厉的哀求,与之前那疯狂的咆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但下一刻,他的表情猛地一变,扭曲的脸上瞬间布满暴戾和贪婪,死死地盯着离他最近的一名茶馆成员,龇着牙,涎水从嘴角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尸丹……你的尸丹……给我!吃了你!我就能更强!就能……”
话未说完,他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了头部,猛地低下头,用额头疯狂撞击着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痛哭流涕:“小玲……阿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吃你们的……不想……”
“吞噬……力量……都死了……哈哈哈……都死了……我也要死了……”
支离破碎的词语,混杂着疯狂、痛苦、悔恨与彻底的混乱,如同最刺耳的噪音,冲击着每一个倾听者的耳膜与心神。
林清源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他看着那个在地上不断扭曲、嘶吼、哀求、疯笑的同类,看着他那双已经完全失去清明、被无数混乱意识碎片填满的眼睛,听着那语无伦次、却字字泣血的疯言疯语……
这就是……选择吞噬道路的下场吗?
这就是王胖子口中那“可能存在的强大”,所需要付出的……真正代价?
不仅仅是力量的提升,更是自我的彻底湮灭,是灵魂被永久污染、囚禁在地狱般的痛苦与疯狂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云芷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地上那个不断挣扎的堕落者,她的目光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似乎隐藏着千年风霜也未能磨灭的沉重与悲悯。她没有说话,只是让这活生生的、血淋淋的“榜样”,将其最真实、最残酷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林清源、王胖子和苏小婉,以及所有茶馆成员的面前。
前厅内,只剩下那个堕落者断续的疯话、呜咽和身体撞击地面的闷响。一种比面对天师府时更加深沉、更加贴近他们自身命运的恐惧,如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王胖子张大了嘴巴,胖脸上血色尽褪,之前的那些不甘、那些对于力量的渴望,在此刻这具活生生的、疯狂扭曲的躯体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可怕。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苏小婉早已吓得将整张脸都埋在了林清源的后背上,瘦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林清源死死地盯着那个堕落者,左臂的伤痛似乎已经感觉不到,丹田处的寒意却更加刺骨。他紧握着右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吞噬的诱惑,曾经如同黑暗中闪烁的磷火,吸引着在绝境中挣扎的飞蛾。
而此刻,这具疯狂扭曲的躯体,这双充满无尽痛苦与混乱的眼睛,便是扑向磷火之后,那焚身蚀骨、万劫不复的最终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