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芷那句“习惯它,掌控它,然后,超越它”,如同冰冷的谶言,在林清源脑海中回荡不息。第二课“猎食”的内容,远比第一课“隐匿”更加直白地撕开了生存的残酷面纱。那银白色冷藏箱里码放整齐的暗红色血袋,那精密如军事行动般的“借取”流程,无不昭示着一个事实——他们这些游走于生死边缘的存在,维系自身所需的“食粮”,本身就浸透着与正常世界格格不入的诡异与危险。
明晚子时的实地观摩,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林清源心头。他知道,那不仅仅是观摩,更是他必须尽快适应并承担起来的责任。王胖子伤势未愈,苏小婉难当此任,云芷不可能每次都亲自出手,这份维系茶馆存续的重担,正不可避免地落在他这个“新生儿”的肩上。
整个下午,林清源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机械地重复着日常的修炼和警戒任务,但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却是那冰冷血袋的画面,以及想象中自己穿着那件冰凉匿踪衣、如同窃贼般潜入人类医院血库的场景。一种难以言喻的排斥感和隐隐的负罪感,如同细密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神。
他曾是那些鲜活人类中的一员,如今却要以这种近乎“偷窃”的方式,依赖他们生命精华的残余来维持自身的存在。这种认知让林清源感到一种深沉的荒谬与自我厌恶。尽管云芷强调那是“过期”的、即将被销毁的“废弃物”,但“血液”本身所代表的生命象征,依旧强烈地冲击着他内心深处尚未完全泯灭的、属于“人”的道德观。
傍晚时分,王胖子似乎察觉到了林清源的异常沉默。王胖子拖着还未完全康复的身体,搬了个小凳坐到正在后院对着那几株草药发呆的林清源旁边。
“怎么?被云姐第二课的内容吓到了?”王胖子用胳膊肘碰了碰林清源,语气试图显得轻松,但眼底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林清源没有看王胖子,目光依旧落在那些在晚风中微微摇曳的草药叶片上,声音有些低沉:“胖子……你们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获取’食物的吗?”
王胖子叹了口气,圆胖的脸上露出一丝与其性格不符的沧桑:“不然呢?像玄阴宗那些疯子一样,直接上街抓人啃吗?”王胖子摇了摇头,“清源,我知道你心里别扭。说实话,我刚转化那会儿,也他妈别扭得要死!看着那些血袋,脑子里全是以前撸串喝酒、活蹦乱跳的日子,觉得自己像个怪物,靠偷别人不要的‘垃圾’活着,真他妈窝囊!”
王胖子的粗话反而让林清源感到一丝奇异的共鸣,他转过头看向王胖子。
“但后来,我慢慢想通了。”王胖子的语气认真起来,“云姐说得对,活着,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对我们这种‘东西’来说。我们能做的,就是在注定肮脏的泥潭里,尽量把手洗干净点。不去主动害人,不去制造杀戮,这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大的‘善良’了。”
王胖子指着那些草药:“你看这些草,云姐费心培育它们,用来配置清心符水,调和血浆里的杂质,压制咱们那该死的本能……这一切,不都是为了能让我们更像‘人’一点,而不是彻底变成只知杀戮的野兽吗?”
“借用过期血浆,听起来是不光彩,但比起玄阴宗那群连同类都吞的杂碎,我们他娘的简直就是圣人了!”王胖子啐了一口,语气中带着对玄阴宗毫不掩饰的憎恶,“记住,清源,底线这东西,不是别人画的,是自己守的。咱们守住不伤人性命这条线,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王胖子的话像是一剂粗糙却有效的安慰剂,让林清源心中的郁结稍稍松动了一些。是啊,与玄阴宗相比,清平茶馆的道路,已经是在绝望中竭力维持的一丝光明了。
然而,理性上的理解,并不能完全消除情感上的不适。
夜里,林清源再次被云芷唤入石室。这一次,石室中央的冷藏箱是打开的,一袋暗红色的血浆被单独取出,放在一个白色的瓷盘里,摆在林清源面前的空地上。血浆袋在蜃光珠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介于生命与死亡之间的光泽。
“看着它。”云芷命令道,声音不容置疑。
林清源的目光落在血袋上。那浓稠的暗红色,仿佛拥有魔力,瞬间攫取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胸腔内的尸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旋转起来,一股灼热的、混合着强烈渴望与生理性厌恶的复杂冲动,从喉咙深处升起,几乎要冲破他的意志防线。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手指不自觉地蜷缩,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感,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
排斥,强烈的排斥!负罪感,沉甸甸的负罪感!但同时,还有一种他拼命压抑却依然存在的……渴望。
这种内在的撕裂感让林清源痛苦不堪,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冰冷的汗珠。
“我……我做不到……”林清源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看着它……我就觉得自己……像个怪物……”
云芷静静地注视着林清源的挣扎,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厉声呵斥。直到林清源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些,云芷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仿佛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觉得排斥,觉得负罪,甚至感到痛苦……这说明什么?”
林清源抬起头,茫然地看向云芷。
“这说明,你的‘灵台’尚未被本能彻底蒙蔽。”云芷的目光仿佛能直视林清源的灵魂深处,“你对剥夺生命、伤害同类的抗拒,是你内心深处,属于‘人性’的那一部分,仍在挣扎,仍在闪耀。”
云芷的话,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林清源混乱的内心。
“玄阴宗的那些东西,他们面对鲜血,只有贪婪和吞噬的欲望。他们享受杀戮,沉醉于力量增长的快感,同类的哀嚎对他们而言是悦耳的乐章。他们,是彻底被本能和欲望奴役的野兽。”云芷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
“而我们,”云芷的目光扫过那袋血浆,最终落回林清源脸上,“我们被迫以这种方式维系存在,我们承受着本能带来的煎熬,我们为不得不依靠他者生命的残余而感到痛苦和负罪……这份痛苦,这份负罪感,这份挣扎,恰恰是我们与野兽最大的区别!”
“这正是我们尚且身为‘人’的证明!”
云芷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重重地敲打在林清源的心上。
人性……的证明?
林清源怔住了。他一直以为,排斥鲜血、抗拒本能,是自己软弱的表现,是自己无法完全适应僵尸身份的缺陷。却从未想过,这竟是自己内心深处“人性”尚未完全泯灭的象征!
“维系这份痛苦,铭记这份负罪。”云芷的语气变得无比严肃,“不要让它们在漫长的时光和生存的压力下被磨灭。当你有一天,面对鲜血而不再感到丝毫排斥,只剩下纯粹的渴望时,那才是你真正堕入黑暗,沦为与玄阴宗无异之物的时刻。”
“这份对剥夺生命的抗拒,这条不伤无辜的底线,正是我们‘清平茶馆’存在的意义,也是我们在这无尽黑暗中,能够彼此识别、相互扶持的基石。”云芷最后说道,“它或许不能让你变得更强大,但它能让你在获得力量的同时,不至于迷失自我。”
石室内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蜃光珠稳定地散发着光芒,映照着林清源剧烈波动后逐渐平复的脸庞,以及那袋依旧散发着诱人又令人抗拒气息的血浆。
林清源再次低头,看向那袋血浆。心中的排斥感和负罪感依然存在,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如同洪水般要将他淹没。它们依然沉重,却仿佛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它们不再是软弱的象征,而是他作为“林清源”、而非纯粹“僵尸”的锚点,是他在这个黑暗世界里,保持本心的警钟。
云芷说得对,痛苦也好,负罪也罢,这都是他身为“人”的部分仍在抗争的证明。他不能,也绝不会让这部分被本能吞噬。
林清源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眼神中的挣扎和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那是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知,对必须行为的无奈接受,以及……一份更加坚定的、守护内心深处那点人性微光的决心。
“我明白了,云姐。”林清源的声音恢复了平稳,虽然依旧带着嘶哑,却多了一份沉静的力量,“我会记住这份感觉。”
云芷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林清源知道,明天的实地观摩,他必须去。不仅是为了学习生存技能,更是为了在实践中,去印证和巩固今晚的领悟。在血腥与道德的夹缝中,找到属于清平茶馆,也属于他林清源自己的道路。
而此刻,在茶馆前厅,王胖子正就着昏暗的灯光,在一张皱巴巴的城市地图上勾画着几条复杂的路线,嘴里喃喃自语:“是时候带这小子去认认路了,老是窝在家里可不行,得让他知道,这城里的水,到底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