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的修行,如同在无边泥沼中艰难开辟的小径,每一步都充满了挣扎与反复。林清源遵照云芷的教导,每日打烊后,都会独自留在茶馆前厅,或是在他那间昏暗的客房里,于蒲团上静坐,尝试将飘摇不定的意识锚定于体内那颗冰冷搏动的尸丹。
过程极其艰难。外界最微小的声响——夜风吹动门轴的吱呀、远处野猫的厮打、甚至他自己能量流动时那沉闷的回响——都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轻易击碎他勉力维持的片刻宁静。过度敏锐的嗅觉更是无时无刻不在考验着他的定力,空气中浮动的每一粒微尘似乎都带着自身的气息,茶馆内残留的茶香、木香、甚至王胖子偶尔留下的些许汗味,都清晰可辨,交织成一张无形而纷乱的网。
然而,那一两次偶然成功的、将意识沉入内在核心的短暂瞬间,所带来的那种仿佛脱离苦海般的安宁与清晰,成了支撑他继续下去的唯一动力。他像是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旅人,贪婪地追寻着那偶尔出现的海市蜃楼,哪怕明知其虚幻,也愿为之付出全部心力。
清心符水依旧是他每日的必需品,如同维系生命的甘露,准时由苏小婉送来。在符水效力最盛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是“安全”的,那头名为本能的凶兽被牢牢锁在心底最深处,五感的煎熬也似乎变得可以忍受。他甚至开始尝试在符水效力期内,更加精细地控制自己新生的力量,练习着用恰到好处的力道去完成日常工作,避免再次发生挪动茶柜那样的意外。
日子,就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压抑、挣扎与细微的进步中,缓慢流淌。直到那个注定不平静的深夜。
那晚,月隐星稀,夜色浓稠如墨。茶馆早已打烊,门窗紧闭,将外界的喧嚣与光亮隔绝。王胖子洗漱后回了后院自己的小屋,鼾声隐隐传来。苏小婉也早已歇息。云芷通常在二楼静修,不到特殊情况不会下楼。前厅只剩下林清源一人,他刚刚结束了一次不算成功但也不算完全失败的静坐练习,感觉精神有些疲惫,正准备起身回房。
万籁俱寂,只有他自己那缓慢的心跳(能量搏动)声在空旷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符水的效力尚在,他体内一片冰冷的平静,五感虽然依旧敏锐,但尚在可控范围内。他享受着这难得的、真正意义上的宁静。
然而,这份宁静,被突如其来地、粗暴地打破了。
先是听觉捕捉到了异响。一阵踉跄、虚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含糊不清的、带着浓重醉意的哼唱和咒骂,停在了茶馆门外不远处的巷子里。
林清源皱了皱眉,但没有太过在意。偶尔有晚归的醉汉路过,并不稀奇。他继续收拾着蒲团。
紧接着,是嗅觉传来了更加明确的信息。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混合着劣质酒精、胃酸、食物残渣腐败后的酸臭气味,穿透了门窗的缝隙,蛮横地钻了进来。这气味令人作呕,林清源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胃部(能量核心)传来一阵不适的翻搅。
可就在下一秒,一股截然不同的、如同烧红烙铁般瞬间烫伤他神经的气味,猛地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
血!
是血腥味!
新鲜、温热、带着铁锈般的腥甜,以及一种……源于生命内部破裂、挣扎而散发出的、难以言喻的“绝望”气息!这气味如此浓烈,如此鲜明,与他平日里嗅到的那些活人身上淡淡的、弥散性的“生机”截然不同!它更加直接,更加狂暴,更加……诱人!
“呕——哇!”
门外传来了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呕吐声。显然,那个醉汉不仅喝多了,还可能因剧烈呕吐导致了胃部或食道毛细血管破裂,呕吐物中混杂了鲜血!
就是这浓重的血腥味,如同点燃了引信的火药桶,瞬间在林清源的意识深处引爆!
“轰——!”
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一直被他依靠清心符水和意志力苦苦压制的那股最原始、最黑暗的嗜血冲动,在这一刻,如同被囚禁了万年的凶兽,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猛地挣脱了所有束缚!
冰冷的平静瞬间被焚烧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足以将理智彻底熔毁的疯狂渴望!
他的双眼在刹那间变得一片赤红,密密麻麻的血丝如同活物般爬满了整个眼白,淡灰色的瞳孔收缩成了两个危险的、闪烁着饥渴寒光的针尖!喉咙里发出一种完全不似人声的、低沉而恐怖的“嗬嗬”嘶吼,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滴落在地板上。
体内那股阴寒的能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沸腾,如同决堤的洪流,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强大的力量感充斥全身,肌肉紧绷贲张,指甲不受控制地变得乌黑尖长!
饿!好饿!
血!我要血!
外面!就在外面!那温热的、甜美的、充满力量的液体!
所有的思绪、所有的修行、所有的规则,在这一刻,全部被这最原始的本能吞噬殆尽!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冲出去,找到那个散发着诱人血气的源头,用牙齿撕裂,用喉咙吞噬,用那温热的液体填补这焚心蚀骨的饥饿!
他猛地转过身,面向茶馆紧闭的大门和窗户,身体微微前倾,呈现出一种猎豹扑食般的攻击姿态。目标,锁定!
“砰!”
他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带着一股腥风,猛地冲向最近的一扇窗户!那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他甚至没有去想如何开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就是撞碎这碍事的阻挡!
就在他的身体即将撞上那扇雕花木窗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敦实如山的身影,以与他几乎不相上下的速度,从侧面猛地扑了过来!
是王胖子!
他显然也被外面的动静和骤然爆发的血腥气惊醒了,连外衣都没来得及穿好,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汗衫,脸上再也没有了平日里的嬉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临大敌的凝重和焦急!
“清源!醒醒!忍住!”王胖子发出一声低吼,用尽全身力气,双臂如同铁箍般,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了林清源的腰,同时脚下生根,身体后仰,试图阻止他前冲的势头!
“吼——!”
林清源发出一声暴戾的咆哮,理智全无,只剩下被阻碍进食的狂怒!他疯狂地挣扎着,那股新生的、远超从前的强大力量在这一刻展露无遗!王胖子那足以轻松制服数个成年壮汉的臂力,在他疯狂的挣扎下,竟然显得有些吃力!
“咔嚓!”林清源的手肘猛地向后撞击,重重砸在王胖子的肋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王胖子痛得闷哼一声,脸色一白,但双臂却箍得更紧,丝毫不敢放松!
“清源!看着我!听我说!不能出去!外面是天师府可能设下的陷阱!是诱惑!”王胖子在他耳边急切地低吼,试图用可能存在的危险来唤醒他一丝理智。
但此刻的林清源,根本听不进任何话语!血腥味的诱惑如同魔音灌耳,彻底支配了他的行动!他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疯牛,拖着死死抱住他的王胖子,依旧顽强地、一步一顿地向着窗户逼近!指甲在挣扎中划过旁边的桌椅,留下深深的刻痕!喉咙里的嘶吼一声比一声凄厉,充满了对鲜血的极致渴望和对阻碍者的暴戾杀意!
“妈的!这小子力气怎么这么大!”王胖子额头青筋暴起,汗珠滚落,他已经快要用上全身的力气,却依旧感觉快要控制不住局面。林清源那双赤红的、只剩下饥饿和疯狂的眼睛,让他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他毫不怀疑,如果此时自己松手,林清源绝对会破窗而出,将外面那个倒霉的醉汉撕成碎片!
就在这僵持不下、眼看林清源就要挣脱束缚的危急关头——
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二楼的楼梯口。
是云芷。
她显然也被下面的动静惊动了。她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前厅,落在疯狂挣扎的林清源和死死抱住他的王胖子身上,最后,她的视线穿透门窗,仿佛看到了外面巷子里那个正在呕吐的醉汉,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对林清源而言如同致命毒药又如同无上美味的血腥气。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惊讶,也无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没有下楼,只是缓缓抬起了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一缕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银色光华悄然流转。
她隔着一段距离,对着楼下疯狂挣扎的林清源,隔空轻轻一点。
没有声音,没有光影效果。
但正在疯狂嘶吼挣扎的林清源,身体猛地一僵,前冲的动作骤然停滞!
他眼中那疯狂闪烁的赤红光芒,如同被冷水浇灭的火焰,迅速黯淡、消退。狂暴的挣扎力道瞬间消散,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喉咙里的嘶吼也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而混乱的喘息。
他眼中的血色褪去,重新露出了那淡灰色的、此刻却充满了茫然与后怕的瞳孔。他像是刚从一场极其可怕的梦魇中惊醒,浑身被一种冰冷的虚脱感笼罩,身体一软,若非王胖子还从后面抱着他,几乎要瘫倒在地。
窗外,醉汉的呕吐声似乎渐渐平息,踉跄的脚步声重新响起,伴随着含糊的咒骂,逐渐远去。那浓烈的、令人发狂的血腥味,也随之慢慢消散在夜风中。
前厅里,只剩下林清源粗重的喘息声,王胖子心有余悸的吐气声,以及一种死里逃生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林清源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依旧有些颤抖的、指甲尚未完全恢复原状的手,又看了看被自己挣扎时弄得一片狼藉的四周,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感,如同深海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几乎要将他碾碎。
他刚才……差一点……就彻底变成了只知杀戮的怪物。
清心符水的效力,在那样极致的诱惑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王胖子松开了他,扶着腰,龇牙咧嘴地吸着冷气,显然刚才林清源那几下挣扎让他受了点伤。他看着林清源失魂落魄的样子,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了……刚转化都这样,诱惑太大了……下次,下次一定得忍住啊!”
林清源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
楼梯上,云芷静静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深邃难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没有说话,转身,身影无声地消失在二楼的黑暗中。
这一夜,林清源彻夜未眠。
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壁,听着自己那缓慢而沉重的心跳(能量搏动),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刚才那失控的、疯狂的一幕。那浓烈的血腥味,那焚心的饥饿感,那挣脱一切束缚的狂暴力量,以及最后那将他从深渊边缘拉回的、不知名的力量……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维系他“人性”的那根线,有多么脆弱。清心符水并非万能的护身符,内在的修行也远未达到可以抵御强烈诱惑的程度。
在这条非人的道路上,每一步都踏在悬崖边缘。而深夜的诱惑,仅仅是他未来将要面对的、无数考验中的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