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弄重归死寂,唯有远处骸十七躯体偶尔抽搐时,与粗糙地面摩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它断裂臂膀处黑色煞气逸散时那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嘶轻响,如同背景噪音般,衬托着这方空间的绝对凝滞。浓烈的血腥气与僵尸特有的腐臭煞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象征着死亡与不祥的污浊氛围。
云芷依旧半蹲在林清源的“尸体”旁,素白的身影在昏暗中仿佛一尊凝固的玉雕,与周遭的污秽血腥格格不入。她的手指早已从林清源冰冷的手腕上移开,但那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最后一丝生机断绝时的冰冷触感,以及那正在被阴煞之气飞速侵蚀、异化的不祥征兆。
她的目光,如同最深沉的古井之水,落在林清源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年轻的面容因为失血和死亡而呈现出一种脆弱的平静,眉宇间还依稀残留着生命最后一刻所凝固的惊骇与痛苦。这张脸,在不久之前,还在清平茶馆那温暖的灯火下,因一杯老茶而流露出短暂却真实的宁静与满足。
此刻,那点微光已彻底熄灭。
云芷的眉头紧锁,那抹凝重并未散去,反而如同阴云般积聚在她绝美的容颜上。她并非全知全能,但漫长岁月赋予她的见识与感知,让她比任何现代医疗仪器都更清晰地“看”清了林清源体内正在发生的、不可逆转的崩坏。
胸腹间的贯穿伤是致命的,内脏破碎,大血管撕裂,这放在任何时代、任何医者手中,都是足以瞬间夺走生命的重创。但真正棘手、彻底断绝了“生”之可能的,是那如同附骨之疽般盘踞在他残破躯体内的两股力量——源自骸十七利爪的精纯阴煞之气,以及通过脖颈獠牙注入的、更为本源和霸道的僵尸尸毒。
阴煞之气正在疯狂侵蚀他尚未完全冷却的组织,将其活性彻底湮灭,转化为适合死物存在的阴秽土壤。而尸毒,则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种子,正沿着他尚未完全僵硬的血液和经络,试图浸染他最后残留的、微弱的生命印记与灵魂碎片,将其拖入另一种存在的、黑暗的轨道。
现代医学?纵然是当今世界最顶尖的外科医生、最先进的医疗设备,或许能够勉强缝合他破损的脏器,输血维持他生理指标的短暂平衡,但也绝对无法驱散那已然深入骨髓、侵入能量层面的阴煞与尸毒。那不属于常规医学的范畴,那是属于另一个黑暗世界的法则力量。送至医院的结果,无非是宣告死亡,或者,更糟——在冰冷的停尸房或实验室里,这具躯体彻底完成尸变,成为一个新生的、毫无理智可言的、只知杀戮的低阶行尸,然后被闻讯而来的天师府成员“净化”掉,或者被其他游荡的同类吞噬。
让他作为人类,安详地死去,保留一份最后的、属于“人”的体面与宁静?
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现。
她可以轻易地驱散这具躯体内残留的阴煞与尸毒——至少是大部分,让它们无法再异化这具身体。然后,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让他入土为安。这对于一个已然逝去的生命而言,或许是最慈悲、也是最符合自然规律的做法。他不必承受化为异类、在血腥与黑暗中挣扎求存的永恒诅咒,不必面对人性与尸性永无休止的残酷拉扯。他只是作为一个不幸的、早逝的凡人,结束了他短暂而压抑的一生。
这似乎是最简单,也最“正确”的选择。
然而……
云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林清源苍白的脸上。她想起了第一次在雨夜见到这个年轻人时,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孤独,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想起了他在茶馆里默默工作的身影,那份小心翼翼与专注,仿佛在守护着生命中唯一一点微光。想起了他宁愿自己挨饿,也要将面包分给流浪猫时,那双眼睛里不掺任何杂质的、近乎本能的善意。
这样一个灵魂,即便被生活的重压磨去了棱角,内心深处却依然保留着一丝未曾被彻底玷污的纯净。难道就这样任由其彻底湮灭,连同他未曾绽放的可能,一起被埋入冰冷的地下?
更重要的是,那来自玄阴宗的僵尸,为何会精准地找上他?仅仅是因为他“气场纯净”,是上佳的补品?还是……背后有着更深层的原因?将他就此安葬,是否也意味着彻底掩埋了某个可能存在的线索?任由玄阴宗继续在这座城市里肆无忌惮地狩猎?
可是,若选择另一条路……
转化。
将他转化为自己的同类——僵尸。
这个念头刚一生出,就连云芷自己,都感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沉重的疲惫与抗拒。
那不是恩赐,那是比死亡更加残酷的刑罚。
意味着他将永远告别阳光、告别寻常的食物、告别生老病死的自然轮回。他将不得不以活物的鲜血或精气为食,否则就会在无尽的饥渴中丧失理智,沦为只知杀戮的怪物。他将背负着“异类”的烙印,在人类与同类夹缝中艰难求生,时刻面临天师府的追杀与同类的觊觎。他将承载着永恒的孤独,看着曾经的亲友一个个老去、死亡,而自己却只能在时光的长河中独自漂流,人性被尸性一点点磨蚀,记忆被痛苦与杀戮模糊……
这是一种永恒的诅咒。她自己,已经背负了太久,太久。久到几乎快要忘记身为“人”时,阳光照在皮肤上是何种温暖的滋味。
让他也坠入这无间地狱吗?
出于不忍?出于对那丝纯净气质的惋惜?还是出于某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厘清的、对他未来可能性的那一丝微弱的期待?
云芷缓缓闭上了眼睛。巷道的阴暗仿佛也随之浸入了她的心间。她能感受到林清源体内那两股黑暗力量正在加速侵蚀,尸变的进程不可逆转。时间,不多了。
是让他作为人类,获得短暂生命后最终的、宁静的安眠?
还是强行将他拉回这痛苦的世间,赋予他强大力量与漫长生命的同时,也让他背负起永恒的诅咒与挣扎,去面对一个更加黑暗、更加残酷的世界?
生与死的界限已然模糊,此刻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关乎存在形式的、更加艰难,也更加沉重的抉择。
她蹲在血泊与黑暗之中,如同一个孤独的判官,手握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之笔,却迟迟无法落下。一边是永恒的沉寂,一边是永恒的痛苦喧嚣。无论选择哪一边,都意味着某种意义上的终结与开始。
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卷动着巷角的碎纸屑,发出呜咽般的声音,仿佛无数亡魂在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