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巷口,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身后主干道上那些稀疏的车流声、远处霓虹招牌隐约的光污染,乃至城市夜晚固有的那种低沉嗡鸣,都在瞬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推远,变得模糊而不真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死寂般的静谧。这寂静并非空无,它沉重、粘稠,仿佛有生命般压迫着耳膜,其间只夹杂着他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鞋底踩在湿滑、布满不明污物地面上发出的、令人不安的“噗呲”声。
巷子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加狭窄逼仄。两侧是斑驳陆离、墙皮大片剥落的老旧砖墙,高耸着,几乎将本就稀疏的星光完全遮挡。仅有的一两盏尚能工作的老旧路灯,间隔很远,灯罩要么破碎,要么被厚厚的油污和蛛网覆盖,投射下的光线昏黄、微弱得可怜,非但无法驱散黑暗,反而将那些扭曲的阴影映照得更加鬼祟狰狞。光线勉强触及的地面,可以看到随意丢弃的、散发着馊臭气的垃圾袋,破碎的酒瓶碎片,以及一滩滩在黑暗中色泽难辨的顽固污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而令人作呕的气味——潮湿霉变的墙体、腐烂的有机垃圾、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类似于铁锈混合着某种东西腐败后的甜腻腥气,这一切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侵蚀性的污浊氛围,与他几分钟前还在品味的清雅茶香,构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
林清源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
一股强烈的寒意,并非完全来自物理上的低温,更像是一种源自本能预警的、毛骨悚然的感觉,顺着他的脊椎骨急速爬升,让他后颈的汗毛都根根倒竖起来。先前被那杯老茶和云芷的宁静暂时压下的、所有关于被跟踪的诡异感觉和都市传言的碎片,此刻如同挣脱了束缚的妖魔,疯狂地涌入脑海,并且被眼前这极端不适的环境无限放大。
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半跑着,只想尽快穿过这条令人极度不安的巷道,回到那条虽然绕远但至少灯火通明、有人气的主路上去。他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咚咚地撞击着胸腔,在死寂的巷道里,这声音显得格外响亮,甚至有些刺耳。
他的眼睛紧张地扫视着前方被黑暗吞噬的路径,以及两旁那些深邃的、仿佛能藏匿任何东西的阴影角落——堆叠的破旧木箱、凹陷的防盗门洞、以及那些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集中点。他总觉得,在那一片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注视着他,那目光冰冷、饥饿,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恶意。
“是错觉,都是错觉……快走,走出去就好了……”他在心里不断地默念,试图用理智安抚那颗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他甚至开始懊悔,为什么没有接受王胖子的邀请,哪怕只是多一个人在身边,此刻的恐惧感或许都不会如此尖锐和孤立无援。
就在他走到巷道大约中段的位置,这里恰好是两盏残破路灯之间光线最暗淡、阴影最浓重的区域。他的正前方,一个巨大的、用来堆放废弃家具和建筑垃圾的角落,如同一团匍匐的、不祥的黑色巨兽。而就在那团阴影的边缘,靠墙蜷缩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身影穿着臃肿、破烂、深色的衣物,头上扣着一顶看不清原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堆被遗弃的破布,又像是一个醉倒或者冻僵了的流浪汉。若是平时,林清源或许会心生一丝怜悯,或者警惕地绕行。但在此刻,这种极端的环境下,这个突然出现的、静止不动的人影,只让他感到一股彻骨的冰寒和极度的危险。
他的脚步猛地一顿,全身的肌肉都在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一种强烈的、源于生存本能的警报在脑海中疯狂尖啸——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他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反应,身体向巷道的另一侧偏移,试图与那个阴影中的人影保持最远的距离,同时脚步加快,想要快速冲过这片最黑暗的区域。
然而,就在他迈出第二步,身体重心刚刚前移的那个瞬间——
那个原本如同死物般蜷缩不动的人影,动了!
那不是人类应有的动作!没有预兆,没有过渡,就像是被按下了某个恐怖的开关!原本蜷缩的身体以一种违反物理常识的、近乎弹射的速度骤然舒展、挺立!动作迅猛、僵硬,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感。
“咔嚓……”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传入林清源耳中的,像是骨骼错位又归位的脆响,从那人影的颈项间传出。
下一秒,那一直低垂着的头颅,猛地抬了起来!
鸭舌帽的阴影下,首先映入林清源惊恐万状的眼帘的,是一双眼睛!那根本不是人类的眼睛!没有眼白,整个眼眶内部是一片浑浊的、如同沉淀了无数污秽的暗黄色,而在那浑浊的中央,两点猩红的光芒骤然亮起,如同黑夜中点燃的鬼火,充满了最原始、最纯粹的暴戾、饥饿与对生命的漠然!
紧接着,借着远处那点微光,林清源看到了那张脸——青灰色的皮肤,干瘪而缺乏弹性,紧贴着骨骼,呈现出一种死寂的质感。嘴唇不正常地向后咧开,露出牙龈和变得异常尖锐、森白的牙齿,尤其是两侧的犬齿,如同野兽的獠牙,闪烁着冰冷的寒光。一股比巷道中污浊空气浓烈十倍的、混合着铁锈、坟墓泥土和血肉腐败的恶臭,如同实质的冲击波,扑面而来!
僵尸!
王胖子口中那个荒诞不经的都市传说!那个他始终嗤之以鼻、认为是无稽之谈的“吸血怪物”!此刻,就活生生地、狰狞地站在他的面前!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冰海怒涛,瞬间将林清源彻底淹没。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被最原始的求生欲所取代。他想要尖叫,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他想要转身逃跑,但双腿却像是被灌满了铅,又像是深陷在无形的泥沼之中,沉重、麻木,根本不听使唤!
而那只僵尸——骸十七,用它那双猩红的、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眸子,牢牢锁定了林清源。那目光中,只有看到猎物落入陷阱的冰冷确认,以及对于他体内那“纯净”生命能量的贪婪渴望。
它动了!
没有咆哮,没有警告,只有一道快得超出人类视觉捕捉能力的模糊黑影!
林清源只觉得一股腥臭的恶风扑面,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闪避动作,甚至看不清对方是如何移动的,只感到左侧胸腹间传来一阵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撕裂性的剧痛!
“噗——嗤!”
那是利刃撕裂棉帛、紧接着又深深切入血肉、摩擦骨骼的、令人牙酸的恐怖声响!
骸十七那只已经异化、指甲变得乌黑尖长如同匕首的手爪,如同热刀切黄油般,轻而易举地撕裂了林清源身上那件单薄的外套和衬衫,深深刺入了他的左胸下方、肋骨之间的柔软部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林清源下意识地低头,看到那只青灰色的、布满污秽指甲的手,几乎完全没入了自己的身体。鲜血,滚烫的、带着他生命力的鲜血,正顺着那手臂和破裂的衣物,汹涌地喷溅出来,瞬间染红了他自己的视野,也染红了脚下肮脏的地面。剧痛如同迟来的海啸,在短暂的麻木之后,以毁灭一切的姿态,席卷了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那不仅仅是肉体被撕裂的疼痛,更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灵魂都被那股阴冷煞气侵蚀、冻结的恐怖感受!
他的身体被这股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后踉跄,重重地撞在冰冷湿滑的墙壁上,然后无力地沿着墙壁滑倒在地。大量的失血和无法忍受的剧痛,让他眼前的景象开始迅速模糊、旋转、变暗。耳边嗡嗡作响,除了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喘息,以及血液从伤口不断涌出的、汩汩的可怕声音,他几乎听不到其他任何声响。
冰冷的绝望,比巷道的寒意更刺骨,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要死了。
就在这条肮脏、黑暗、无人知晓的陋巷里,像一只被随手碾死的虫子一样,孤独地、毫无价值地死去。
他努力地、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染血的视线中,看到那个如同噩梦般的身影,正一步步、不疾不徐地向他靠近。那双猩红的眼睛,在黑暗中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里面只有对鲜血和生命的贪婪,没有丝毫的怜悯。
骸十七俯下身,那张散发着恶臭、布满非人特征的恐怖脸庞,几乎要贴到林清源的脸上。它咧开的嘴中,那对尖锐的獠牙,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死亡的光芒,精准地对准了他因为恐惧和窒息而微微颤抖的脖颈动脉。
在这一刻,林清源脑海中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如同回光返照般闪过一个清晰的、带着无尽荒谬和讽刺的念头——
原来……王胖子说的……都是真的……
我……就是那个都市传说里的……主角……
无尽的黑暗,伴随着冰冷的獠牙触及皮肤的触感,即将彻底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