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只当她是寻常的撒娇,笑着拉过她的手按在掌心:“你这醋劲儿还是这么大。朕不过是觉得世芍温顺,配得上贵人之位,也是为了你好。往后你们姐妹在宫里互相扶持,朕也能更放心。”他语气里的理所当然,更像一根针,扎得年世兰眼底的寒意又深了几分。
年世兰垂眸掩去眼底的冷意,再抬眼时,笑意里添了几分恳切,她轻轻挣开皇帝的手,屈膝半跪:“皇上,臣妾知道您疼惜世芍,想给她体面。可世芍刚从浣衣局出来,身子骨弱,性子又怯懦得很,连见人都怕生,哪经得起宫里的规矩折腾。”
她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描金护甲,话音先顿了半拍,语调却没软下半分,反倒带着几分娇憨的强势,眼底却浸着亲姐妹才有的疼惜:“依我看,不如去求皇上开恩,让她在翊坤宫多养些日子。等她身子养得能撑起云锦衣裳,眉眼间那点晦气散了,我再亲自教她宫里的规矩吧,总不能让她连给皇上递茶都毛手毛脚的。”
说罢,她微微抬眼,凤眸里盛着恰到好处的期盼,鬓边珍爱的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晃得人移不开眼。只有她自己知道,广袖深处的指尖已掐得泛白——这已是她能为世芍争来的最后缓冲。若连这点余地都留不下,她这个做姐姐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妹妹从一个火坑出来,又跳进另一个镶金的牢笼里去。
养心殿内,烛影摇红,檀香袅袅。皇帝与年世兰对坐于暖阁,茶烟轻绕,气氛温存。他正执起她的手,指尖轻抚她手背的细纹,语气难得柔和:“罢了,便依你。先让她在翊坤宫养着,等身子好些再说。”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案头一叠奏折,忽而一笑,语气笃定:“况且,朕提拔年希尧为武英殿一品大学士,已是明诏天下。他持身正、立朝清,十年如一日,从不结党,也不营私。朕用他,不是因他是你年家兄长,而是因他确有经世之才,堪当大任。旁人要说闲话?尽可去说。朕不怕。”
他目光沉静,语气渐沉:“朕提拔贤臣,不避亲,也不避嫌。若连一个正直之士都护不住,还谈什么澄清吏治? 年希尧若因避嫌而不得重用,那才是寒了天下士人的心。如今他居高位,执文衡,反倒能镇住那些妄议流言的小人。朕此举,既全了公义,也护了你们年家的体面——你该明白,朕待你年氏,从未薄待。”
年世兰心头一震,抬眸望向皇帝。她原以为皇上只是因宠她而优待年家,却未料他早已将前朝后宫、权势人心,织成一张大网。提拔兄长为一品大学士,不只是恩宠,更是明示天下:年家之荣,出自君恩,而非后宫干政。如此一来,纵有流言,也难撼动根基。
她缓缓俯身,声音轻柔却郑重:“臣妾……谢皇上隆恩。兄长若知皇上如此信重,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皇帝轻轻将她扶起,目光深邃:“你不必谢朕。朕做这些,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你。你若安心,这紫禁城,才真正是你的家。”
话音未落,殿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哐当”一声,殿门被猛地推开,小厦子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帽子歪斜,衣衫有些不整,喘得几乎站不稳,全然不顾皇帝正与华贵妃说话。
“皇上!皇上大喜啊——!”他声音嘶哑,满脸涨红,眼中却迸发着难以抑制的狂喜。
“放肆!”皇帝猛地抬首,龙颜微沉,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轻跳,“谁准你这般闯入?没规矩的东西!没见朕正与贵妃说话?拖出去,掌嘴二十!”
小厦子“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却仍仰着脸,声音颤抖却坚定:“皇上!奴才该死!可……可这天大的喜事,奴才……奴才实在等不得啊!果郡王……果亲王回来了!果亲王他没死!”
殿内霎时一静。
皇帝瞳孔骤缩,搭在案上的手猛地一颤,随即“啪”地一声,竟将紫檀木扶手边缘刻出一道折痕,他倏然起身,龙袍翻飞,声音微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果……果亲王?回来了?”
小厦子伏地不起,却仍急声道:“是!是!果亲王今晨已入京,此刻正在宫门外候旨!奴才亲眼所见,千真万确!他骑着那匹雪青马,左眉上那道旧疤还在,身边跟着苏培盛当年派去的侍卫,都认得!还捧着您亲赐的金丝楠木灵位匣子……可人活生生的,一点没伤着!”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年世兰抬眼望去,只见皇帝脸色变幻,由惊到疑,由疑到震,最终竟微微泛红,眼底掠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湿润。他怔立原地,嘴唇微动,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心口。
快半年多了。
年前那场“落水”,朝廷对外宣称为其溺亡。他悲恸难抑,亲笔写下祭文,停朝三日,追封其为“果亲王”,更在景山建祠供奉,每逢忌日,必亲往祭奠。他以为,那个温润如玉、不涉权争的弟弟,已永远沉入江底,成了他帝王生涯中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可如今,人竟活着回来了?
忽然,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起初不过是喉间溢出的轻颤,转瞬便如破冰般渐次放大,笑声里竟裹着几分劫后余生的释然,连眼眶都漫上了湿意:“好啊……好一个‘没死’!”
他猛地转身,素来沉敛的眼底此刻燃着灼灼光火,整个人似是瞬间卸下了压在肩头两年的千斤重担,连脊背都挺直了几分。“朕追封允礼为亲王,为他建祠立碑,殿外的香火足足点了近半年——真是倒好,分明活着,却藏得严严实实,一躲就是近百个日夜!如今突然站在这儿,是想让朕把亲手写的祭文烧了,还是把供奉着他牌位的祠堂拆了重盖?”
话虽责备,语气却满是宠溺与欢喜。他大步走向殿前,声音都亮了几分:“快!快传——果亲王允礼,即刻觐见!不,朕亲自迎他一程!”
“皇上!”年世兰轻声劝道,眼中含笑,“您这般欢喜,倒叫臣妾也跟着动容。果亲王吉人自有天相,归来是大清之福,更是您的福气。这追封的亲王活着回来,可是天大的吉兆。”
皇帝闻言,神色微柔,看了她一眼,语气难得温和:“你说得是。这可不是寻常归来,是死而复生,是上苍赐朕的兄弟。”
他整了整龙袍,步履轻快地朝殿外走去,全然不见平日的沉郁威严,倒像一位盼回手足的寻常兄长。小厦子忙不迭爬起来,颠颠儿地在前头引路。
不多时,宫门外传来沉稳却略显疲惫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