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年世兰的明艳动人相比她算不上倾国绝色,眉眼间少了几分夺目的艳丽,亦没有勾魂摄魄的风情,也难怪皇帝难得将目光长久停在她身上。可那双眼睛偏偏生得好,亮得像浸了墨的琉璃,瞳仁里映着烛火的暖光,一抬一垂间,藏不住的学识与谈吐便随着眼波轻轻流泻出来——温和却不怯懦,清雅却不疏离,带着书香门第养出的从容底气。
年世兰心头掠过一丝真切的惊艳,先前对这新晋嫔妃的几分漫不经心,竟被这股清逸出尘的气韵冲得烟消云散。她嘴角漾开一抹含着暖意的笑意,抬手示意她起身,凤眸中流光婉转,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赏:“旻常在果然是国子监祭酒家的女儿,单瞧这进退有度的气度,便知不是寻常闺秀能比的。”
萨克达绵舒闻言,肩头微不可察地一颤,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夸赞惊得愣了瞬,随即屈膝叩得更显恭谨,鬓边素雅的珠花轻轻晃动,声音依旧轻软如絮,却比方才稳了几分,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贵妃娘娘谬赞,绵舒蒲柳之姿,怎当得起娘娘如此夸奖,真是折煞妾身了。”
年世兰指尖缓缓摩挲着腕间赤金镶蓝宝石镯身,冰凉的触感透过衣料沁入肌肤,目光却在她垂落的眼睫上一转,话锋忽的轻转,语气里添了几分似有若无的试探,尾音拖得略长,带着几分慵懒的审视:“本宫倒瞧着,旻常在往日里与同德贵人形影不离,怎的今日竟撇了她,独自在这御花园里闲逛?莫不是心里藏着什么心事?”她说着,微微倾身,凤眸中笑意渐淡,多了几分探究的锐利,仿佛要将绵舒的心思看穿。
绵舒闻言,身子几不可察地一僵,忙敛了神色,款款福身,垂下的眼帘掩去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局促,指尖悄悄攥紧了裙摆,声音依旧温顺如绵,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回娘娘的话,娜兰珠姐姐方才被皇后娘娘和祺贵人传去景仁宫奉茶,说是有要事商议,一时半会儿不得空,所以妾身才独自往回走。”
她垂眸敛衽,鬓边碎发随动作轻晃,声线清软如月下流泉,“家父忝列国子监,不过是循规蹈矩尽教书育人之本分,不敢有半分懈怠。绵舒身为普通臣女,既不敢凭家世自矜,更深知‘气度’二字重逾千斤,非浅陋如我所能妄谈,只愿谨守本分,不肯辱门楣家风罢了。”她垂着眼帘,长睫如蝶翼般轻颤,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竟比宫灯晕开的暖光,更添了几分柔和。
年世兰挑了挑眉,指尖的金线在灯火下晃了晃,映得她眼底多了丝玩味:“不敢自恃?可这宫里的日子,若不恃着点什么——或是圣宠,或是家世,或是旁人没有的心思,别说站稳脚跟,怕是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你深夜在此拦我,总不是为了跟我论这些‘不敢’的规矩吧?”说罢,她侧身靠向廊柱,银狐毛边的披风下摆扫过青石板,带起一阵细碎的声响,目光却像涂了槐花蜜的刀锋,软中带利,直直落在绵舒身上。
颂芝在旁立刻上前一步,声音虽沉却不失分寸,眼底警惕藏得稳妥,垂手躬身时衣袂纹丝不乱:“旻常在,贵妃娘娘近来心绪本就郁结,这冷夜里的风又烈,实在经不住这般耽搁。您若有要紧话便请直言,若是寻常琐事,倒不如改日选个暖辰再回禀,免得扰了娘娘安适。”她语气里的警告藏在恭谨措辞间——身为翊坤宫一品姑姑,只比剪秋矮了半级,这般话语已算留足体面,却也暗暗透着“翊坤宫岂容随意耽搁”的底气,放眼后宫,敢拦华贵妃去路还迟迟不言的,原也没几个。
绵舒指尖猛地攥紧了裙角,纱面上的兰花纹被指腹碾得发皱,那点硌手感倒成了她唯一的支撑。她喉结轻轻滚了滚,先屈膝行了个深礼,再抬眼时,清亮的眸子里蒙了层怯意,却仍咬着唇把话说透:“娘娘恕绵舒斗胆……前段日子午后去浣衣局取换下的宫装,偶然见着个叫赤芍的侍女,低头拧衣裳时,侧脸那眉峰、眼尾的弧度,竟和娘娘有几分肖似。”
她话音忽顿,抬眸偷瞥年世兰神色——见那凤颜微凝却未染怒色,方敢续说下去,声线压得如檐角垂落的冰丝,细得几乎要被风揉碎:“绵舒未入宫时便曾听闻……年将军伏法之后,年家未满十四的女眷,皆没入了奴籍……”
话至此处,她喉间似卡着寒絮,顿了顿才咬牙道:“虽知这话万分僭越,可连日瞧着赤芍姑娘的眉眼,竟与娘娘有三分依稀相似,实在忍不住暗自揣测——她……她会不会是娘娘的族人?”
最后一语落地,她慌忙伏低身子,鬓边珠花簌簌轻颤,指尖死死攥着裙摆,锦缎被绞得发皱,几乎要透出血痕:“妾身该死,竟敢妄提娘娘痛处!这不过是绵舒一时胡猜,若有半分冲撞,还请娘娘降罪责罚,妾身绝无半句怨言!”
最后几字方落,年世兰面上笑意便如被寒风吹散的烟霞,瞬间褪得无影无踪。指尖摩挲金线的动作猛地一滞,那赤金镯身相撞,脆响一声便寂然,倒比全然的静默更添几分冷意。池畔夜风似是被这凝滞的气息惊动,陡然转厉,卷着廊下宫灯的光晕轻轻晃悠,将满地梧桐枯叶卷起,打着旋儿扑向泛着冷光的池面,惊得几尾沉眠的锦鲤倏然摆尾,尾鳍划破墨玉般的水面,漾开的细碎涟漪未及散开,便又被更深的沉寂吞噬。
她凤眸微眯,瞳仁里凝着池面的冷光,先前的温和尽数敛去,只剩几分锐利,连带着腕间金镯都泛着森寒。夜风卷着木芙蓉的暗香掠过,却冲不散她周身骤然升起的戾气,连池边摇曳的灯影,都似在她眼底投下了几分阴翳。
年世兰一颗沉寂的心陡然耸动起来,她一把扼住旻常在的皓腕,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颤抖:“本宫确有一亲妹,名唤世芍,与我一母同胞骨肉!”她喉间似堵着寒棉,话音发紧,眼底倏然漫上红雾,朦胧了眸光。目光先掠过池边秾艳的芙蓉,那粉白花瓣在灯影里颤巍巍的,倒像极了妹妹当年垂泪的模样,随即猛地落回绵舒脸上,带着几分灼人的急切与痛惜:“你可知,本宫素来最喜芍药,便是因她小名嵌着个‘芍’字——世间双姝,原该是并蒂芍药,她若安好,本应与本宫一同绽放在这深宫之中,哪似如今,只剩这芙蓉孤零零开着,衬得满池都是冷清!”
绵舒被那突如其来的力道攥得腕骨生疼,却不敢有半分挣扎,只先垂眸扫过池畔翻飞的枯叶与凝露的芙蓉,才勉强抬眼,眼底浮起几分恰到好处的赞叹,声音轻软却清晰:“娘娘,‘世芍’二字,真是极美的名讳!臣妾曾读唐时苏鹗《苏氏演义》,卷中载牛亨问‘将离别,赠之以芍药者何’,答曰‘芍药一名将离,故将别以赠之’。”
她话锋微顿,指尖无意识拂过袖间沾着的梧桐碎叶,语气添了几分审慎:“小姐名中嵌‘芍’,本是清雅无双,只是没想到……”抬眸时,目光里凝着几分笃定,“您说的那侍女赤芍,眉眼间竟与娘娘有七分相似,尤其是垂眸时眼尾那抹柔婉的弧度,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臣妾不敢贸然断定,不知她身上可有什么标记?比如耳后是否凝着一颗浅痣?”
颂芝在旁听得浑身一震,眼眶瞬间红了,脚下不小心踢到池边的碎石,发出细微的声响。她忙上前半步攥住年世兰的袖口,声音带着哽咽的激动:“娘娘!您先松手,仔细伤了旻常在!这秋夜风凉,木芙蓉的露水滴在身上也寒,别冻着您。当年……当年奴婢还在年府时,便是亲手照料您和世芍小姐的,小姐十岁那年在后院追蝴蝶摔了跤,还是奴婢给她敷的药呢!这事儿得慢慢问,可别惊动了旁人!”
年世兰猛地松开手,指尖却仍在微微发颤,目光扫过池面漂浮的梧桐叶,又死死锁着绵舒,像要从她口中撬出更多消息:“颂芝说的是,当年世芍总黏着你,每到深秋就拉着你去摘院里的菊花,你还记得她身上有什么记号吗?”
颂芝抹了把眼角,急声道:“小姐左手虎口处有道浅疤!是学插花时被花枝划的,当时流了不少血,还是娘娘您把自己的帕子撕了给小姐包扎的!那疤浅是浅,可形状像片小叶子,绝不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