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听涛馆内,穿堂风裹着深秋的寒气钻进来,吹得烛火明明灭灭,光晕在墙上游走,像极了这宫闱里捉摸不定的人心。案上摊着素绸与朱批圣旨,素绸是为太后丧仪备下的,白得发晃;圣旨明黄绫面铺展,朱批墨迹未干,字字威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后乌拉那拉氏,秉性温恭,持躬端慎,总理后宫事务,条理分明,甚合朕心。着此后内务府大小事宜,悉听皇后裁夺;华贵妃年氏、齐妃李氏,协从赞襄,不得有误。另赐襄妃曹氏协理六宫之权,佐皇后共掌内廷。钦此。”
一素一朱、一白一黄交织在案上,竟像隔了一道阴阳界河。冷的是素绸裹着的丧仪规矩,暖的是圣旨藏着的无上权柄。那“悉听裁夺”“协理六宫”的字眼,字字都在夯实她中宫的根基。恰如这深宫里,永远交织缠绕、分不清对错的冷暖命数,她守着规矩,握着权柄,在这明灭烛火里,稳稳坐定了这后宫的主位。
宁常在立于殿心,冷雨从殿外斜斜飘进来,打湿了她身上那件青碧绫纱袄。料子本就轻薄,一经水浸便紧紧贴在身上,寒气顺着衣料钻进骨缝里,她却像浑然不觉,只静静站着,身影孤冷得如同一株雪中寒梅。
衣襟上绣的合欢花纹,原是鲜活明快的,此刻被湿气洇成了沉沉的黛色,像被泪水泡透了的旧帕子,将往日里藏着的几分暖意,尽数揉进了化不开的沉郁里。松松绾着的宝髻垂落几缕湿发,黏在苍白的颊边,鬓角那几朵细小的白花,不是宫中常见的珠花样式,倒像是从御花园角落那片荒梅枝上摘来的,素净得近乎寡淡,悄悄缀在发间,不仔细看竟以为是落了的霜。
她素来不爱这些柔媚的装饰,此刻却戴得规整,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触碰到花瓣,那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眼底的情绪也跟着暗了暗——这花,是他从前说过最衬素色衣裳的。
唯有鬓间那支鎏金虎眼石扁方,在跳动的烛火下迸出冷冽的光。那料子厚重,花纹凌厉,与她身上的素净格格不入,却偏偏被她戴得稳稳当当。就像她眼底深藏的锋芒,平日里被一层冷傲裹着,此刻在这满殿的沉寂与湿寒里,也不肯半分熄灭——谁都以为她是为失了圣心而郁结,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身素白,这眼底冷光,从来都不是为了帝王,而是为了那个永远留在了西南边陲的身影。
她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瑟缩,任冷雨打湿衣发,任寒气浸骨,仿佛要将这殿中的冷、这雨里的寒,都一并融进骨子里,陪着那个人,慢慢熬过这无边无际的长夜。
烛火将宜修的影子拉得细长,她刚从明黄圣旨上抬眸,指腹还沾着未干的墨痕,目光冷冷扫过殿心那道浑身湿透的身影。
雨珠顺着来人的发梢往下滴,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印记。宜修放下手中的羊毫笔,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这般急雨偏要闯来,是燕喜堂的银炭暖不透你那冷清的屋子,还是闲得发慌,非要来景仁宫这潭死水里蹚一蹚?”
她的眼风掠过叶澜依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唇,语气里的讥讽又深了几分,指尖轻轻敲击着案上的圣旨边缘:“皇上连日在翊坤宫守着七阿哥,连吐奶都要亲手抚拍,那份上心,六宫谁瞧不见?你那燕喜堂,怕是连巡夜宫女的脚步声,都比皇上的圣驾来得勤些吧?”
叶澜依攥紧了湿透的衣摆,却没接话,只抬眸望着宜修,眼底藏着几分不甘与冷意。
宜修见她浑身湿透仍强撑着不肯示弱,心底早掠过一丝冷笑,面上却收了方才的锐利,只提着素色宫裙,缓缓踱至轩窗下。指尖掠过窗棂上镂刻的牡丹,那象牙纹路精致得能映出人影,指尖触到的温润,却半点暖不透她眼底的寒:就像眼前这女子,纵有几分烈性,在这深宫里,终究是块捂不热的冷玉。
她修长的指节抵着窗沿,轻轻推开一角,湿冷的风裹着雨沫扑进来,拂乱了她鬓边的碎发,也让殿心的叶澜依不自觉攥紧了衣摆。檐外雨丝密如帘幕,将庭院里的花木打得蔫头耷脑,宜修望着那片狼藉,眉梢压得更低,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凉:“这雨下得蹊跷,才三月中,偏生有四五月份濯枝雨的泼劲,不辨时节地乱闯,倒把满园景致都搅得没了章法,也不知急个什么。”
话音刚落,宜修便缓缓侧过身,目光重新落回叶澜依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听不出半分喜怒,只淡淡开口:“你来的不算早,瞧这雨势,等它歇了,天约莫也就亮了。”她抬手向宫人示意,指尖轻轻划过桌上的青瓷茶盏,釉色莹润映着烛火,语气却没半分暖意:“本宫正好得空,留你叙叙话,也赏你尝尝杭州总督新献的西湖龙井。”
“娘娘这话,倒像是真为臣妾抱不平似的。”叶澜依倏然抬眸,那双宝石般的眸子骤然亮得惊人,里头裹着的冷光直直刺向宜修,半点不藏锋芒:方才檐外那番“乱闯的雨”,她岂会听不出弦外之音。
她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声音里带着几分凉薄的通透:“说起来,臣妾倒该贺娘娘。如今圣旨已下,内务府全听您裁夺,便是华贵妃她们,也得佐您掌着内廷。”话锋微微一顿,她抬眼时,眼底的冷意又深了几分,“这六宫大权,终究是完完整整地落回了娘娘手里,您总算是得偿所愿了。往后这宫里再有没有‘不辨时节乱闯’的景致,自然也由娘娘说了算。”
她话音顿了顿,语气却愈发尖锐:“可臣妾冷眼瞧着,景仁宫的炭火再旺,也暖不了这满室的清寂。华贵妃抱着七阿哥受六宫朝拜时,娘娘您敢踏出宫门一步,去翊坤宫分走半分荣光吗?皇上的心偏得没了边,全拴在年世兰和那刚出生的皇子身上,您就真甘愿困在这景仁宫里,做个徒有虚名、守着空权柄的中宫?”
宜修执起霁蓝茶盏,指尖轻点着冰凉的盏沿,茶汤在盏中微微晃漾:“不甘又如何?天子心意,岂是你我能置喙的?毕成林不过触了逆鳞,便落得身首异处;季惟生一介汉臣,说抬举便抬举。”她骤然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瓷盏与桌面相撞的脆响震得人心头发紧,“你连‘惧’字都不识,莫非要学毕成林,用颈间热血去试皇上龙鳞的锋利?”
“龙鳞不敢试,却也容不得人踩着颅顶争宠。”叶澜依猛地迫近一步,青碧袖缘扫过案沿,震得青玉镇纸嗡嗡作响,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锋利,“娘娘何必拿圣威来压我?您比谁都清楚:华贵妃若再得势,七阿哥被立为太子是迟早的事!到那时,莫说我这燕喜堂檐下无立足之地,”她的声线骤然凌厉,字字如刀,“毕成林究竟是谁的人?便是您这景仁宫的凤座,怕也要被七阿哥的摇篮,生生占去三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