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一听他这话,肩膀立刻轻轻垮了垮,像被戳破了心事的孩子般,下唇微微嘟起,满眼的水汽瞬间涌得更满,泪珠在眼睫上滚了滚,眼看就要砸下来。她伸手轻轻拽住皇上的袖口,指尖攥着那点布料晃了晃,声音软得像春水初流:“皇上恕罪……嫔妾不是有意要议论华贵妃娘娘的,只是一想到胧月,心里就慌,才失了分寸。”
她顿了顿,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浅的阴影,更显得委屈:“嫔妾知道贵妃娘娘待胧月好,也知道皇上疼贵妃娘娘,嫔妾怎敢有不满?只是……只是刚刚累着了,心里总有些乱,说错了话,皇上可千万不要生妾身的气,更别因为妾身,怪了贵妃娘娘才好。”
这话里句句透着“懂事”,却字字都往皇上的软肋上戳,既显了自己的委屈无措,又暗里点出皇上对年世兰的偏疼,偏她还装得这般柔弱,让皇上纵有几分不悦,也生不起气来,只觉得是她刚劳累完心怯,才说了糊涂话。
甄嬛忙浅笑几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惹人怜惜:“皇上可不生妾身的气了吧?华贵妃娘娘深受天恩,又素来聪颖果毅,所以妾身坚信娘娘定能把胧月照顾的极好呀”
她心中暗自莞尔——“果毅”二字本就亦好亦坏,用得好是行事果断、能掌事用人的夸赞,用得不好,便容易让人联想到专断狠辣的锋芒。这其中的深意,真要让人细细品味才是。其实许多人栽跟头,便是坏在这种模棱两可的话语上,说者看似“无心”,听者却难免生出别样的心思。
皇帝指尖的动作没停,依旧轻轻抚着她的肩,目光从窗纱树影上收回时,眼底已没了方才的玩味,反倒多了几分温和的维护:“果毅?这二字用在她身上,倒也贴切。”
他指腹蹭过她颈间的碎发,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笃定:“她的果毅,是潜邸时陪朕应对诸皇子暗算时的不退让,是如今打理六宫琐事时的不拖沓,连朕交办内务府的采买示意,都能办得妥妥帖帖不出一点差错。”
说罢,他见甄嬛垂着眸似是默认,又淡淡补了句,语气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护短:“至于照顾胧月,她虽性子烈了些,却也分得清轻重,断不会拿皇家子嗣出气。你啊,倒是把她想得太窄了。”
甄嬛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拼了命的咬牙,方才那句“果毅”本是想暗戳戳点出年世兰的专断,怎料皇帝竟全然听不出弦外之音,反倒句句都在为年世兰说话——从潜邸的情分说到六宫的差事,连她的“烈性子”都成了可恕的小事。
她喉间发紧,鼻尖微微发酸,心底那点委屈混着恨意,像浸了水的藤蔓般疯长——年世兰凭什么呢?凭她父兄的权势,还是凭皇上总把她护在身后的偏疼?自己不过是想为胧月争一争,连话都没敢说重,怎就落得个要靠揣度圣意来试探的地步?原来在皇上心里,年世兰的“果毅”都是优点,自己这点小心思,反倒成了狭隘。
她悄悄吸了吸鼻子,指尖轻轻蹭过眼角,再抬眼时,眼底已蒙了层浅浅的水汽,嘴角却弯出温顺的笑:“皇上说的是,是臣妾糊涂了。”她往皇帝身边凑了凑,声音软得像棉花,“方才只想着胧月,倒忘了华贵妃娘娘是何等通透的人,既能替皇上打理六宫,照顾胧月自然也不会差。是臣妾小家子气了,让皇上见笑了。”
见她认错态度恭顺,皇帝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伸手将她扶起身,语气软了几分:“罢了,朕知道你是记挂胧月,才多了些心思。”他握着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带着几分安抚的暖意,“往后等你回宫,便能日日陪着她了。朕已让人收拾了长春宫偏殿,你身子养得好些,便随朕回宫。”
甄嬛温顺点头,指尖却悄悄蜷了蜷。回宫这条路,她早已在心底盘桓了千百遍。为了胧月眼底那声怯生生的“额娘”,为了腹中安稳生长的孩子,更为了那些在深宫暗斗里枉死的魂灵,她必须回去。只是这红墙内的路,从来都是铺满荆棘的,眼前这个温言软语的男人,是她唯一能借的“依靠”,却也是将她困在这牢笼里最沉的枷锁。
那一日,皇帝在凌云峰待了许久。烛火跳跃着映亮半间屋子,两人隔着暖炉说着分别后的琐事:皇帝絮絮讲着宫里的变动,讲胧月前日拿着拨浪鼓追着太监跑的趣事,连语气都染了几分笑意;甄嬛则垂着眼静静听,偶尔轻声应和一两句,或是为他添上一盏热茶,仿佛从前那些猜忌与隔阂,都在这暖融融的烟火气里淡了痕迹。直到暮色漫进窗棂,细碎的雪粒又飘了起来,皇帝才依依不舍地起身,临走前特意召来苏培盛,语气郑重:“好生照拂莞嫔,她要什么便给什么,万不能再让她受半分委屈。”
苏培盛躬身应得恭敬,目送皇帝的銮驾在风雪里渐渐远去,才转身进殿,对着甄嬛深深行了一礼:他在御前当差多年,最是懂帝王心思,此刻早已看清,莞嫔娘娘的好日子,不远了。而甄嬛站在廊下,风雪拂动她的素色裙摆,鬓边那支玫瑰金簪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她望着皇帝离去的方向,眼底没有半分不舍,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像是在无声酝酿着一场即将席卷深宫的风暴。
只是苏培盛心里也揣着分寸,回宫后既不敢怠慢皇帝的嘱托,又怕太过殷勤碍了皇后的眼,便这般不疾不徐地拖了三四天,才亲自挑了些御寒暖身的物件,带着小太监捧着食盒,往凌云峰去了。
凌云峰的风雪才歇了些,回廊下的积雪已没过脚踝,踩上去咯吱作响。甄嬛特意换了身月白绣暗纹的素衣,鬓边只簪了支银质梅簪,看着倒有几分清修的模样。她正立在正间的观音大士像前,手中捏着三炷燃得正旺的香,指尖微微用力——说是供奉香火求平安,心里想的却是回宫后如何筹谋,如何能稳稳攥住胧月与腹中孩儿的将来。
香灰簌簌落在供桌上,她走神间竟忘了及时将香插进香炉,滚烫的火星忽然落在手背上,一阵灼痛猛地传来。“啊!”她痛得低呼一声,手一抖,三炷香险些落在地上,忙用另一只手捂住手背,指腹触到那片发烫的肌肤,眸中那点故作的温婉瞬间散了,只剩几分被惊扰的慌乱。
恰在此时,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混着小太监的温声叮嘱:“苏总管,这雪天路滑,您慢些。”她定了定神,迅速将香插进香炉,又用帕子轻轻按了按手背,才转过身来,眸中已重新漫开几分浅暖。她知道,是苏培盛来了。
未等起身相迎,一身家常打扮的苏培盛已捧着锦盒快步进来,见了甄嬛,忙躬身行礼,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语气恭谨:“奴才苏培盛,给莞嫔娘娘请安。”
“苏总管快请起。”甄嬛起身扶他,指尖触到对方袖口的寒气,语气比往日温和许多,“又劳你冒雪跑这一趟。”
苏培盛直起身,将锦盒递到她面前,双手捧着不敢怠慢:“这是皇上特意让奴才给娘娘送来的。昨日皇上回宫后,总念着您这儿天寒,特意让尚衣局赶制了银鼠皮斗篷,还寻了长白山的老参,给娘娘补身子。”
他亲手掀开锦盒盖,里面铺着厚厚的狐裘垫子,银鼠皮斗篷泛着柔和的银光,触手轻软;几盒人参阿胶码得齐整,还有个绣着海棠春睡纹样的暖手炉,炉身嵌着细碎的珍珠,件件都透着细心。
槿汐立在一旁,见此情景,眼底悄悄漫过几分欣慰。她自然明白,皇上这般殷勤,既有对莞嫔的愧疚,更是两人重修旧好的心意。苏培盛这趟来,原也是带着皇上的嘱托,要好好照拂的。
苏培盛笑着回话,声音里添了几分亲近:“娘娘您瞧,这斗篷轻软暖和,最合您如今的身子。皇上还说,等过些时日太后丧仪不那么紧了,便用半幅皇后仪仗来接您回宫,长春宫偏殿早收拾好了,就候着娘娘回去呢。”
甄嬛伸手抚过斗篷上细腻的皮毛,指尖触到暖意,心中却先沉了沉——半幅皇后仪仗?这殊荣看着风光,实则是把她架在火上烤,皇后那边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她垂眸沉思一瞬,再抬眼时,脸上已添了几分惶恐与推辞,语气恳切:“苏总管,这可使不得。我如今只是小小嫔位,怎配用皇后仪仗?就算是半幅,也实在逾越不妥!烦请公公替我向皇上好好说明,这份恩宠,臣妾万万不敢受。”
苏培盛闻言,忙躬身“唉”了一声,语气带着几分急劝:“娘娘可别在意这些虚礼啊!皇上早有吩咐,此次您回去是一定要晋封妃位的,届时身份尊贵,自然配得上这仪仗。您就别推辞了,免得拂了皇上的心意。”
甄嬛听他这话,眼底才悄悄漫开几分自得的柔光,先前那点推辞的惶恐也散了去。她扶着槿汐的手缓缓起身,又郑重整了整素衣裙摆,才面向养心殿的方向屈膝跪下,对着虚空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声音清亮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恩:“妾身遥拜皇上万福金安,愿皇上福绥安康,岁岁无忧!”
拜完起身时,她指尖轻轻拂过斗篷上的银鼠毛,笑意里添了几分笃定——晋封妃位,半幅仪仗,这些既是皇帝的恩宠,更是她回宫后立足的底气。苏培盛在一旁看着,见她这般知情识趣,也跟着松了口气,忙笑着打圆场:“娘娘这份心意,皇上若是知道了,定然欢喜。有您这份孝心,往后的日子定是越发顺遂的。”
“娘娘快起来吧!”苏培盛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几分透底的坦诚,“奴才跟您透个实底,皇上如今心里全是您。昨儿在御书房,还拿着您从前绣的帕子出神呢。您放心,有奴才在,定会在宫里多帮您照拂着。”
这话落进耳中,甄嬛眼中的笑意深了些,连眉梢都染了浅淡的柔色。她知道,苏培盛的话虽有讨好之意,却也是实情——皇上的心意,她这些日子已真切感受到了。
“有劳总管了。”甄嬛示意槿汐取过一锭银子,递到苏培盛面前,“这天气寒冷,你和底下人也辛苦,这点心意,拿去买杯热茶暖暖身子。”
苏培盛连忙后退半步,双手乱摆着推辞:“娘娘这可使不得,奴才是奉皇上之命办事,哪能要娘娘的东西。”他顿了顿,又道,“奴才出来得久了,也该回宫复命了。娘娘您好好保重身子,等着皇上亲自来接您回宫便是。”
说罢,他又躬身行了一礼,才转身退出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风雪里,只留下回廊上浅浅的脚印,没多久便被新落的雪盖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