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而唇角微扬,竟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不似释然,倒像是一种洞悉后的笃定,仿佛早已看透天机,只等众人一步步走入她预设的局中。“况且,本宫今日格外心定。自从上回咱们一同敬香祈福,远远见了她一面,本宫便知——她被那甘露寺的清苦蹉跎得那般瘦骨伶仃,面色枯黄如败叶,眼下半盏寒星,连昔日三分颜色都守不住,更别提当年那副勾魂摄魄的容色了。”她缓缓抚过袖口绣着的凤穿牡丹,指尖在那凋零的花瓣上停了一瞬,指甲轻轻划过丝线,似在惋惜,又似在嘲讽,“那样的人,纵有心机,也无凭仗。一个失了颜色的女子,再怎么挣扎,也不过是风中残烛,照不亮前路,更烧不暖人心。所以你们不必担心,她翻不出这宫墙的影子。”
话音落下,殿内寂然。唯有香炉中青烟袅袅盘旋,如孤魂游走,似在为那远在甘露寺的女子,默默哀悼她早已被时光与冷落磨尽的光华,又似在为这深宫里的算计,添了一笔无声的注脚。
说这话时,她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嘲讽——既是嘲讽祺贵人的沉不住气,也是嘲讽自己这般明知不可为,却仍要硬撑的模样。窗外的风卷着残叶掠过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竟像是在为这殿内的沉寂,添了几分萧瑟的注脚。
而那抹关于昌贵人的思绪,也如香灰般悄然落定——她知道,后宫之中,从无真正沉默的牺牲者,每一个跪在佛前的身影,都在暗中积蓄着翻盘的力气。只是有些人,选择以泪洗面,有些人,则以血铺路。
她闭了闭眼,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祺贵人虽仍有不甘,却也不敢再反驳,只能悻悻地福了福身,转身离去时,鬓角的紫萤石珠帘还在不住晃动,透着她满心的焦躁。宁常在则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慢悠悠地从软榻上起身,施了一礼,便带着宫人缓缓退了出去,连多余的眼神都未曾留下。
殿内重归寂静,宜修独自坐在镜前,望着镜中自己素净的面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甘露寺是吗?甄嬛是吗?皇上既然敢踏这趟浑水,那她便敢陪——陪他赌,陪甄嬛耗,赌甄嬛翻不了天,耗到这后宫的规矩,终究还是握在她的手里。
她轻轻捻动着佛珠,声音低得像在自语,又像在对镜中的自己立誓:“你想从甘露寺爬回来,重登这后宫的舞台,也得看本宫,答不答应。”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漫进殿内,一如这景仁宫中,愈发浓重的阴云。
次日,銮驾碾过青石长阶,一路尘烟浩荡,终至甘露寺山门。帝心念莞嫔甄嬛,甫一落轿便问及芳踪,谁料静白与静岸二尼却面面相觑,指尖绞着念珠支吾半晌,只含糊应道:“莞嫔娘娘一心向佛,潜心修行,暂不愿见外客。”
彼时帝因太后诸事本就心绪不宁,见二人眼神闪烁、言语遮拦,那压在心头的郁气顿时翻涌上来。他眉峰一蹙,龙颜陡变,厉声斥道:“朕来看自己的妃嫔,尔等一介尼僧,也敢在此阻拦?再敢隐瞒,仔细你们的僧籍!她到底在何处?”
静白被这雷霆之威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连连叩击青石板,颤声求饶:“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并非莞嫔娘娘不愿见您,是前些日子娘娘染了风寒,缠绵病榻身子虚。这甘露寺寒素,实在不宜静养,便暂且迁去凌云峰了,求皇上明鉴!”
帝听她言明缘由,紧绷的脸色稍缓,只是眉宇间仍凝着几分不悦。他拂了拂龙袍下摆,转身对苏培盛道:“罢了,这甘露寺确是冷清,也委屈了她。既在凌云峰,那便摆驾过去。”话音落时,已抬步向寺外走去,身后仪仗连忙紧随,一路往凌云峰方向去了。
銮驾离了甘露寺山门,一路往凌云峰方向去,车轮碾过山间碎石,发出细碎声响。静岸跟在仪仗后侧,僧鞋沾了泥污也顾不上擦,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心里只盼着皇上到了凌云峰,见着莞嫔娘娘后,能消了方才的怒气。
谁料她刚追上队伍末尾的侍卫,便听见身后传来莫言师太冷冽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今日皇上可是动了大气,若非你当日诬陷莞嫔偷盗燕窝、硬说她得了肺痨撵去了凌云峰,咱们甘露寺哪能被圣上斥责成这样!呵呵,可见待会儿有你好看的!”
静白正低头快步跟着,听见这话,脚步猛地一顿。她心里又气又急,莫言向来与自己不对付,此刻竟还敢当众揭她的短!可眼下皇上就在前头,她哪里敢与莫言争执,只得狠狠剜了莫言一眼,咬着牙扭身小跑起来,非要追上静岸不可,免得再被莫言说些难听的话落了面子。
莫言望着静白仓皇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指尖捻着佛珠的力道却重了几分。她转身进了禅房,对着案上一盏残灯出神——这甘露寺的清净,原是早被人心算计搅得稀碎,如今皇上既已寻去凌云峰,往后的风波,怕是才刚起头。
而另一边,静岸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銮驾尾端的侍卫,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素色僧衣的领口。她几次想开口劝皇上稍缓脚步,可瞥见帝背影紧绷的弧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凌云峰山路崎岖,皇上金尊玉贵,若真有个闪失,她们甘露寺上下,怕是都担待不起,还有宫中的皇后娘娘早就叮嘱了…
苏培盛走在帝身侧,眼观鼻鼻观心,只偶尔低声吩咐随行太监加快脚程,却不敢多言半句。他心里门儿清,皇上这趟来甘露寺,本就带着对莞嫔的惦念与愧疚,如今知晓莞嫔被迁去苦寒的凌云峰,那份心疼与恼意,怕是要全算在甘露寺这群尼僧头上了。
不多时,前方山路渐陡,草木也愈发葱郁,隐约能望见凌云峰半山腰处,立着一间简陋的竹屋。皇帝脚步一顿,目光牢牢锁在那竹屋上,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那便是她这半年来住的地方?这般清贫简陋,倒比在宫里禁足时还要苦上几分。他攥紧了拳,抬腿便往竹屋方向走去,连身后的仪仗都忘了吩咐停下。
彼时,凌云峰的细雪正织成一张无边的素纱,绵密无声地落着,覆上青灰瓦檐,积起薄薄一层霜白,如尘世遗忘的哀愁。廊下悬着的竹灯也染了寒霜,灯纸微塌,昏黄的光晕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一盏将熄未熄的魂灯,映着雪光,竟分不清是明是暗,是生是寂。甄嬛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棉袍,宽大得几乎掩尽了身形,倒像一株被寒雪压弯的瘦梅,孤寂地立在尘外。可那指尖,却还残留着一丝刚匀过脂粉的暖意——晨起时,她特意取了温实初前些时日差人送来的“神仙玉女粉”,以温水细细调开,一寸寸敷上脸颊。那粉虽不比宫中白獭髓、珍珠膏那般贵重养肤,却似一缕人间温情,悄然拂去面上因清苦岁月熬出的蜡黄。颊边微润,眉眼间竟也浮起几分久违的温润气色,如雪后初晴,寒枝上忽绽一蕊淡梅,虽不灼目,却足以映亮整片荒芜。可那温润之下,终究藏着几分强撑的憔悴,像极了旧年宫中那盏将尽未尽的烛火,光虽微,却仍执拗地不肯熄灭。
正扶着廊柱出神,雪意沁入袖底,寒凉如细针悄刺肌肤。忽见槿汐抱着个描金漆盒快步走近,足下踏雪无痕,却压得人心微颤。盒盖轻启,内里叠着的绫罗绸缎在昏黄灯影里泛着柔光,似将整座凌云峰的寂寥都染上了几分尘世的艳色——桃红、榴火、烟紫、月白,皆是京城时下最俏的时新花样,仿佛把一整个喧嚣的紫禁城,都悄然搬到了这清冷山寺的一隅。“回娘子的话,”槿汐声音压得极低,几近耳语,指尖却轻轻拂过一匹石榴红的软缎,如抚过一团未燃尽的火,“这些都是前几日苏公公特意命人送来的……今日,皇上必定会来凌云峰。”她顿了顿,目光微闪,“娘子这般佛衣素服,虽清雅,却未免太过寡淡,不如……换一身颜色,也好……”话未尽,意已明。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甄嬛未等她说完,便缓缓转过身来,语调轻缓,如雪落深谷,不惊不扰。她指尖无力地拨弄着腕间的十八籽手串,木质珠子相撞,发出细微而清冷的轻响,一声,又一声,像在数着光阴,也像在叩问命运。她抬眸望向远处雪幕,眼波沉静,却藏千江暗涌:“皇上在宫里,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金翠堆砌的,艳光四射的,脂粉熏天的,早被那些浓烈的颜色腻了眼、倦了心。我若也披红戴翠,不过又是那万千颜色中的一抹浮光掠影,转瞬便被遗忘。”她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反添几分清冷的决绝:“我偏要这般素净,如雪中孤梅,如月下寒泉,不争不抢,却自有风骨。这世间,最动人的从来不是浓墨重彩,而是那一抹不肯迎合的清淡——或许,反能拢住他的心。”
风过处,檐下积雪簌簌而落,仿佛天地也为这句轻语,悄然屏息。
她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漆盒底层,忽而一顿,似不经意间掠过冰面的刀锋,悄无声息便划开一道冷裂的痕。抬眼看向槿汐时,唇角先牵起半分弧度,那笑意却没沾到眼底,反倒让语气裹了层化不开的霜雪:“我瞧那衣服底下压着件秋香色的夹袄,针脚细得能藏住线头,料子也是你素日最爱的软罗……苏培盛果然还最记得你的喜好。”末了“记得”二字,咬得轻若游丝,落在槿汐耳中,却似冰锥扎心,冷得她指尖发麻。
槿汐脸上的笑意霎时僵住,如春水里刚漾开的涟漪骤然凝冻,连眼底那点温顺的微光也跟着灭了。她指尖猛地攥紧衣角,粗布硌得指节红肿,仿佛要将满心的慌乱都掐进布纹里。只低低应了声“嗯”,声音哑得像被雪水浸过,随即匆匆转过身去,手忙脚乱地拢着盒里的绸缎,动作急得失了往日的稳妥。廊下的阴影恰罩住她的脸,满睫的湿意被她狠狠逼回去——哪是什么苏培盛念旧?分明是甄嬛为了攀附圣心,把她这贴身奴婢的真心,当作一枚可抛可弃的棋子,轻轻一推,便要送进那阉人掌心。可这满肚子的屈辱与不甘,她半句也不敢说,连声轻叹都怕扰了这雪夜的静,更怕触了甄嬛此刻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