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慌忙请太医,煎药灌服,针灸抚脉,却皆知这痛深入骨髓,非药石可医。心病无方,唯时间或可缓其锋芒。
而玉隐,自那日之后,几度欲寻短见。她曾投井,被侍女择澜拼死拦下;又欲吞金,幸被贴身宫女及时发现。一次夜半,她独坐窗前,手中握着允礼所赠玉簪,正欲自尽,却被择澜撞见,扑上前死死抱住,哭喊:“福晋!王爷若在天有灵,怎忍见您如此自弃?您还有我们啊!”众侍女跪地哀求,泪湿成片。
一向温婉慈和的舒太妃,听闻此事,竟也动了真怒,扶着拐杖颤巍巍起身,声音虽弱却字字如锤:“玉隐!你至少还有元澈伴着你!他是允礼的骨血,是你与王爷最后的牵连!你若撒手而去,他该怎么办?莫非你要撒手不管了么!”
然而夜深人静,烛火摇曳,她常独坐于偏殿角落,炉中纸钱灰烬飘飞,如雪般纷扬。她日夜跪坐于蒲团之上,机械地将写满诗句的素笺投入火中,火光映照她清瘦的面容,眼神空茫而执拗。偶有侍女经过,只听得她喃喃自语,忽而苦笑,声音轻得像风:“我这个人……竟也羡慕起孟静娴来。至少她能和王爷在黄泉作伴了,至少……她不必独活在这世上,日日数着更漏,等一个永不归来的影子。”
她望着火中翻卷的纸灰,指尖轻颤:“她走得早,倒是有福。而我,活着,反成了最深的刑罚。”
择澜曾跪在她身侧,含泪劝道:“格格,您这般折磨自己,王爷在天之灵,如何安心?元澈还小,他需要您啊。”玉隐不语,只将一纸写满“思”字的笺投入火中,火光一闪,字迹化为灰烬,如同她此生再难圆满的梦。
皇帝亦黯然良久,神色沉郁如覆寒云。那日御书房中,他独坐于案前,四壁寂然,唯余铜壶滴漏声声催人断肠。案上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手中那封允礼最后一道奏折——墨迹犹新,字字刚劲,言辞恳切,奏请疏浚滇南水道,以解民困,兴一方农桑。折尾“臣允礼顿首谨奏”几字,笔力沉凝,仿佛仍带着主人的体温与赤诚。皇帝凝视良久,终是长叹一声,声如裂帛:“允礼一生谨慎克己,忠君体国,所思所念,唯在黎民苍生……竟遭此劫,天不假年!是朕疏忽,是朕……未能护他周全啊!”
言罢,目中微红,竟有泪光隐现,却强抑悲恸,起身踱步于殿中,衣袖拂过案角,带起一阵纸页轻响,似是亡魂低语。良久,他驻足于窗前,望向南方夜空,仿佛在凝视那未能归来的魂灵,终是沉声下令,口谕一字一句,皆如刻入金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追封故果郡王允礼为‘果亲王’,位极宗室,礼享太庙,配享先帝庙庭,以彰其忠勤无二。谥曰‘恭毅’——恭于君命,毅于持节,秉心醇正,临事有为,实乃宗室之楷模,天下之良臣。
念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特破例晋封其世子元澈为多罗贝勒,年未弱冠,即承亲王之位,赐双俸,授紫缰,准佩剑入宫,免跪拜礼,以示优渥,亦慰忠魂于九泉。
又念其侧福晋甄氏玉隐,贞静贤淑,情笃于王,历经劫波而志节不改,特旨抬为果亲王嫡福晋,赐金册金印,正妃之仪,礼秩视亲王正配。准其居果亲王府正院,掌内务、理宗祠、代王行礼,统摄府中诸务,如正妻之尊,永享宗人府供奉。
另,于滇南水道工成之日,立碑纪功,碑文首列‘故果亲王允礼’之名,以慰其生前未竟之志。朕每思及,心辄痛焉。愿其英灵长护山河,忠魂永安泉壤。此旨永为定制,后世不得轻改。”
一时间,朝野震动。有人叹天家情深,有人暗疑此事蹊跷——果郡王舟行西南,河道险峻不假,可所乘乃工部特制官船,怎会轻易倾覆?更有人传言,船底龙骨被人暗中锯松,舵索亦有割痕,分明是人为之祸。然圣旨已下,追封已成,再无人敢明言。
年世兰产后调养牵扯着宫中大半精力,各类繁杂事务搅得人心不宁,偏又遇上国丧,肃穆的礼制与琐碎的庶务交织,让宫里乱作一团。温实初瞅准这稍纵即逝的空隙,不敢有片刻迟疑。他迅速备好马匹,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凛冽的夜风刮得衣袍猎猎作响,他却只管夹紧马腹、扬鞭催行,终于在天色将明未明时,赶到了京郊的凌云峰。
回廊下,甄嬛披着一袭单薄素衣静坐观雪。雪片无声飘落,落在她素白的衣襟上,转瞬便化了。她眉目清冷,周身萦绕着淡淡的愁绪,仿佛与这空旷寂寥的山野融为了一体。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温实初神色慌张地奔来,脚步踉跄,额角还渗着细汗。甄嬛眉头微蹙,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诧异:“这时候你竟能出宫?太后丧仪尚未结束,宫禁森严,你这般擅自离开,不怕惹祸上身吗?”
温实初弯着腰大口喘气,目光扫过她单薄的衣衫,语气瞬间冷了下来,责备之意尽显:“嬛儿!你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这山间寒风刺骨,又这般荒僻,狸猫野兽随处可见,你就穿这么点衣服站在这里,要是冻出风寒,或是真遇上什么危险,可怎么好?”
甄嬛听了,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眼神飘向远处茫茫的雪峰,声音里满是难掩的焦虑:“这几夜,我辗转反侧,夜夜守着更漏到天亮。允礼走的时候答应我,一个月内一定回来。可现在已经过了好些日子,他却一点音信都没有……我心里这般牵挂,如何能安得下来?”
一旁的槿汐忙快步上前,手中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轻声对温实初说:“温大人,快喝口茶暖暖身子,瞧您这一路赶来,冻得厉害。”待温实初接过茶,她望向甄嬛望着雪景的侧影,神色悄然黯淡下来,声音带着几分叹息:“其实这话我也劝过娘子好几回了,可她就是听不进去,如今也只有看着这飘雪,心里才能舒坦那么一点点……”却见温实初面色青紫,唇无血色,双目布满血丝,神情恍惚,竟未伸手接茶。他死死盯着甄嬛,喉头滚动,终是艰难开口,声音沙哑如枯木摩擦:“果亲王……他不会再回来了。”
“果亲王?”甄嬛猛地一怔,黯淡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光亮,那点惊喜如星火般转瞬即逝,“允礼竟得晋封亲王?这原是天大的喜事……”话音未落,她瞥见温实初紧蹙的眉头与躲闪的目光,心口骤然一沉,声音发颤,指尖不自觉攥紧了衣袍:“可你说‘不会再回来了’……这话是什么意思?温实初,你说清楚!为何这般吞吞吐吐,遮遮掩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