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面望天,暮色如墨,沉沉压向山间云雾,仿佛天地也在为一位故人的离去垂泪。那张素来冷峻、不怒自威的面容,此刻竟浮现出一丝极淡的恍惚,像是被时光之手轻轻拨回数十年前的紫禁城春日
那时,两个少女并肩立于御花园,一个娇俏如桃,笑靥如花;一个沉静如兰,眉目含情。她们曾执手相誓:“生死不相弃,荣辱共相随。”
她还叫阮嫣然,本是摆夷罪臣之女的自己认了江南贡士为养父才得以入宫,清雅如兰;而她身旁的乌雅沉璧,是满洲旧臣的家中庶女,明媚似春。她们曾共读诗书,同绣荷包,夜里并肩看星赏月,说尽闺中密语。
先帝在位时,妃嫔如云,子嗣众多,恩宠不均,宫中暗流早已涌动。阮嫣然盛宠在身,风头无两;乌雅沉璧则日渐冷清,悄然退居幕后。一句笑语或是一次赏赐的偏颇,便足以在人心深处划下裂痕。自此,二人依旧姐妹相称,笑语晏晏,可眼神交错时,已多了一分难以察觉的提防。
然而,无论情谊真假,乌雅沉璧对阮嫣然之子允礼,始终未曾薄待。冬寒时节,暖裘准时送到;生辰之日,亲手所制点心必不缺席。
旁人问起,她只淡淡道:“允礼像她年轻时候,看着顺眼,便多照应些。”
阮嫣然心里清楚:乌雅沉璧心有所属,那人却不是先帝。沉璧与孝懿仁皇后的亲弟弟隆科多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年少时的信物都藏在沉璧最深的箱匣里,也藏在她从不提起的沉默中。
只是一朝选秀,一纸诏书,阴差阳错,良缘错断,终成宫怨。帝王一念,便将年少情意碾作尘泥,无人可抗,无人可问。
所以那年三月三,孝惠太后病重,宫中戒备松动,沉璧借探病之名,与隆科多在偏殿耳房私自相会。阮嫣然得知消息,却只轻轻合上眼,吩咐宫人:“不必惊动,当没看见。”她知道,那是沉璧唯一能抓住的片刻温存。
哪怕只是远远相望,说不上几句话。她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宽厚,而是懂得:在这宫里,连一次私会,都已是奢侈。
可那日风起檐角,廊下烛影摇晃,她不放心再次路过西配殿时,忽听见低低的呜咽声。年幼的四阿哥胤禛蜷在廊柱后,小脸沾满泪痕,衣裳单薄,似已哭了许久。那哭声极轻,却像一根细针,扎进人心最软处。她未多想,俯身将孩子轻轻抱起,带回自己宫中,命人备热水、换衣裳、熬姜汤,亲自守在榻前,一宿未眠。
她悉心照拂,温言细语,可这孩子性子极拗古怪,问什么都不肯答,只垂着眼,一声不吭。无论她如何温存,胤禛始终疏离冷淡,像一尊不会开口的瓷像。她不解,却未放弃,只当是孩子受了惊吓,需时日抚平。
可自那以后,乌雅沉璧看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提防,而是怨恨与提防,彻底的疏离。往日尚能维持的表面情分,竟如冰裂般碎尽。她遣人送来的点心再未收下,见面也只冷淡行礼,再无“姐姐”“妹妹”的亲昵。两人形同陌路,近乎水火不容,似有旧情恩断义绝之势。
阮嫣然始终不解:自己不过怜他孤弱,将他接来照看,何以竟成罪过?直到后来才隐约明白:那夜西配殿,或许并非偶然。而她无意中触碰的,不只是一个孩子的委屈,更是某人深埋心底、不容他人染指的隐秘牵连。
只怕这孩子看到了什么却不肯言说而已。
她也明白,或许沉璧从未真心视她为姐妹,一个摆夷女子,在她眼中,未必值得交心。可深宫孤寂,势单力薄,唯有彼此倚仗,方能站稳脚跟。于是,她们笑着牵手,说着体己话,像一对真正的姐妹。不是情谊深厚,而是不得不如此。在这座宫里,活着,比真心更重要。
舒太妃缓缓闭目,一滴泪终于滑落,坠入衣襟,无声无息。
“我和她,这一别就是十数载……”她喃喃,嗓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她是个有福的,先帝最疼她的胤禛,哪怕不怎么得宠,终究坐上了太后之位,享了半生清平。而我……守着这空门道观,守着这清规戒律,守着这孤寂的命,反倒成了活得最久的那个。”
风起,吹乱她鬓边银丝,如翻动旧日信笺。她忽然笑了,笑中带泪,凄然如秋叶飘零:“她是个有福的,比我能熬,也比我能放。如今她走了,倒像是把最后一点旧日的影子,也带走了。”
她旁人只道她看破了,其实她心里明白:入道观,不是为了清修,也不是为了避世。是为允礼留一条路。
那时他尚小,宫里局势未明,乌雅沉璧已掌了权,对允礼始终冷淡,甚至隐隐透着不容。她知道,自己若还留在宫中,不但护不住他,反倒会成了他的累赘——一纸诏书,一杯茶,便足以要了他的命。
自先帝驾崩后她递了出家的折子,只说心向黄老,愿往京郊清修。沉璧准了,无人多问。她换下宫装,剪了发,进了这道观,从此日日诵经,夜夜对灯。不是求解脱,是求安稳——只要她不在宫里,允礼便少一分危险。
她不再与宫中往来,不寄信,不问安,连节令礼数也一概推了。怕的不是自己,是怕牵连。每月初一,她会点一炷香,不拜神,不祈福,只静静看着烟升起来,心里默念一句:他如今,该长高了些罢。
她没想过重逢,也没想过他懂不懂。她只知道,只要他好好活着,这道观里的清冷,便不算什么。
风拂过檐下铜铃,轻响一声。她抬头看了看天,天色如旧,云走如流。
顿了顿,声音低得几近耳语,却字字如钉,敲进寂静的空气里:“斯人已逝,留这世上的人,反倒更难熬。她走得安稳,而我……还要继续在这道观残梦里,数着日子等死。”
她缓缓转身,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仿佛一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旧像。那曾锋利如刀的眼神,此刻竟透出一丝罕见的柔软与疲惫。
那是属于阮嫣然的,而非舒太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