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培盛见皇帝脸色铁青,额角的青筋都隐隐可见,忙躬身应了声“嗻”,转身快步去传旨,连鞋尖蹭到门槛都没顾上。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毕成林便捧着朝珠,一身藏青色官服跑得气喘吁吁,袍角都沾了尘土。他迈进殿门就“噗通”一声跪地,膝盖撞得金砖发出闷响,声音带着刻意的惶恐:“臣毕成林,叩见皇上!不知皇上急召臣前来,有何吩咐?”
皇帝并未让他起身,只将手中的定窑白釉盏端至唇边,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汤入喉,却丝毫未能浇熄心头的燥郁。他垂眸凝视着毕成林微微发颤的肩背,目光如浸寒潭的墨玉。
方才皇后在此,皇帝的声音平缓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不起一丝波澜,提及你递了密折,言天象有异,紫微星旁犯了凶煞。他略作停顿,茶盏被稳稳搁回案上,发出清脆的叩击声,还说,需借新生婴啼方能冲散阴秽,保太后凤体安康?
御案一角,那方白玉螭纽印静置于光影交界处,螭龙盘踞的形态在烛火摇曳中,竟似活了过来,冷眼审视着这场精心编排的戏码。
毕成林闻言,浑身猛地一颤,仿佛被这句话击中了心脉。他立刻将身子伏得更低,额头重重贴在冰凉的金砖上,连肩背都微微发抖。
“皇上明鉴……确有此事!”他开口时声音已然带上了哽咽,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挤出,“臣连日夜观天象,不敢有半分懈怠,更不敢有半字虚言啊——”
他稍稍抬头,眼中布满血丝,手指因激动而不自觉地蜷缩:“前几日起,臣便见紫微帝星之侧,竟有黑气萦绕不散。初时只道是浮云暂蔽,谁知……谁知那黑气非但不散,反而日渐浓重,隐隐凝成了‘丧门’凶煞之形!”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颤栗:“这‘丧门’本是岁前二辰的凶神,专主死丧、泣事。如今它竟直犯紫微垣,臣惊惧交加,连夜推演星盘,又反复对照《史记·天官书》与《开元占经》所载,终于看出端倪——这煞气并非冲犯陛下真龙,而是……而是隐隐指向坤位啊!”
说到此处,他重重叩首,金砖发出沉闷的响声:“坤为母仪,正应皇室尊长。更可怕的是,那丧门煞旁竟还缠绕着‘地雌’余气!此气阴秽,主亲眷病灾、孝服临身……臣循方位掐算,其势竟与寿康宫气运完全相合!”
他抬起苍白的脸,泪水和汗水混在一处,顺着颤抖的下颌滑落:“臣惊得三日未眠,日夜守在观星台上。可那黑气不但未散,反而与月孛凶星相犯——月孛主沉疴疾厄,二凶交织,这分明是……是太后凤体违和的天象示警啊!”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泣不成声:“臣得知此象,五内俱焚!本想立刻禀奏皇上,又恐惊扰圣心,反添不安。万般无奈之下,才只能先密奏皇后娘娘……娘娘身为六宫之主,心思缜密,仁孝无双,臣想着,或可请娘娘暗中安排祈福禳灾之法,为太后延寿,为皇上分忧啊!”
“哦?”皇帝放下茶盏,指尖轻轻叩着御案,“那你倒说说,为何偏偏要借新生儿冲喜?宫里如今只有华贵妃怀着龙胎,你这话,是龙胎务必早些降生么?”
毕成林身形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额角的冷汗倏地滑落,沿着鬓边滚入衣领。他立刻伏低身子,嗓音里堆砌出十二分的恳切,甚至刻意染上一种为国捐躯般的悲壮:
“皇上明鉴!臣就是有九条命,也万万不敢妄议龙胎吉凶啊!只是……”他略略抬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敬畏,“只是臣近日观测天象,见那‘新生之气’沛然充盈,其性至纯至阳,正是破邪祟、散晦气的无上祥瑞。而贵妃娘娘腹中的龙胎,乃承天运、秉帝泽而生,其福缘之深厚,又岂是寻常婴孩可比?”
他话语一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若能借此天时,迎龙子降世,非但能为太后凤体冲喜祛病,更是佑我大清国祚的莫大吉兆啊!此乃上天所示,臣……臣不敢不言!”
旋即,他话锋猛地一转,像是骤然被忧虑攫住,语调瞬间低沉下去,充满了刻意的犹豫与挣扎:“只是……只是这早产之事,终究关乎皇嗣安危,风险莫测。臣每每思及此,便夙夜难安,这才冒死恳请皇后娘娘,务必多多劝诫华贵妃——冲喜固佳,但龙胎安稳更是重中之重,万万不可因急功近利,反而……反而折损了这天大的福分啊!”
说到最后,他几乎声泪俱下,重重叩首:“臣一片丹心,日月可鉴,万万不敢拿龙胎安危作儿戏!请皇上明察!”
这番话与宜修方才的说辞分毫不差,连“谨慎养胎”的托词都如出一辙,像是提前排练好的戏码。皇帝盯着他的背影,眼底的疑云越发浓重——他素来知晓毕成林与后宫有些牵扯,却没料到他竟这般明目张胆地跟着宜修唱双簧。只是眼下没有实证,又关乎太后病情,若当场发作,反倒落个“因私废公”的名声,只能按捺住火气。
皇帝沉默片刻,终是缓缓开口:“朕知道了。天象之事,你且继续观测,有任何异动,直接递折子给朕,不必再经他人之手。退下吧。”
毕成林心里松了口气,后背的衣料已被冷汗浸得发潮,却依旧装出恭顺模样,叩首后慢慢起身,躬身退出殿外,连脚步都放得极轻,生怕惹得皇帝再起疑心。待他走后,皇帝才看向苏培盛,语气冷得发寒,每个字都像裹着冰:“去查查毕成林最近与景仁宫的往来——查他的行踪、景仁宫的赏赐、他家中的物件,朕倒要看看,他拿了皇后多少好处,竟敢在朕面前说这种睁眼瞎话!”
苏培盛心头一凛,忙躬身应道:“嗻,奴才这就去办!”
接下来的五日,苏培盛带着两个心腹小太监,像暗处的影子般查访。他先是绕着钦天监外的胡同蹲守,从清晨到深夜,连毕成林府上的后门都盯了,却见毕成林每日除了去钦天监当值,便是径直回府,连胡同口的茶馆都没踏进去过,更别提与景仁宫的人接触;又去内务府查了近三个月的赏赐记录,景仁宫近半年只赏过各宫嫔妃与宗室女眷,连毕成林的名字都没出现过,更无金银、绸缎的赏赐痕迹;甚至托了御膳房的旧人,去毕成林府外打听,府里也只如常度日,既没添新的家具,也没多雇下人,连采买的食材都与寻常京官无异,瞧着半点破绽都没有。
苏培盛没法子,只能悄悄找了毕成林身边的小吏,塞了银子旁敲侧击,可那小吏只说毕大人近来一心观测天象,连家都少回,更别提与后宫有牵扯,话里话外都透着“毕大人清廉正直”的意思。到最后,苏培盛手里攥着的,只有几张空泛的查访记录,连半点能佐证“毕成林被皇后收买”的证据都没有。
他躬身立在养心殿内,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垂首盯着自己鞋尖上的云纹,声音压得又低又沉:“回皇上,奴才查了五日,毕太医的行踪、景仁宫的往来记录,都仔细查过了……实在寻不出半点破绽。”
他喉头微动,声音里带着几分艰涩:
“像是……像是有人提前把所有的痕迹都抹干净了,连个线头都没留下。”
皇帝正握着朱笔批阅奏章,闻言笔尖一顿。饱满的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污迹,恰似雪地上落了一只死去的乌鸦。他沉默了片刻,缓缓抬眼。那双眼睛深不见底,不见怒意,却冷得让人心头发寒。
“朕就知道。”皇帝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宜修做事,向来周全得可怕。滴水不漏,才是她的作风。”
苏培盛把头垂得更低,下巴几乎要抵到前襟。殿内只听得见更漏滴答作响。
皇帝将朱笔轻轻搁在青玉笔山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紫檀御案。那“笃笃”的声响,不紧不慢,像是敲在人的心尖上。
“罢了,”良久,皇帝终于开口,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你先退下吧。此事……暂缓。”
苏培盛躬身退了出去,殿门合上的轻响在空寂中格外分明。朱红殿门隔绝了外间天光,也隔绝了最后一丝人声。皇帝独坐在御案后,目光沉沉落在那一方摊开的奏疏上。墨字朱批,此刻看来却如盘曲的蛇信。
他伸出手,指尖缓缓摩挲过微凉的纸页,那上面钦天监端正的字迹言之凿凿,言说星宿异动,主中宫有厄,唯以至亲福泽冲和可解。每一个字都合乎典制,每一句都滴水不漏。
——宜修。
这个名字在他心底碾过,带着一种钝重的寒意。她竟将钦天监也化作了指间的棋子,且布局如此缜密,清扫得这般干净。这已非寻常后宫争风,而是朝堂手腕了。她越是算无遗策,将每一步都走得合乎礼法、无懈可击,他心中那面冰冷的铜镜便越是清晰——照见的,是她那份“周全”之下,几乎不加掩饰的、针对年世兰与她腹中龙胎的森然杀机。为太后冲喜?那不过是裹在刀锋上的一层薄绢。
殿内烛火微微一跳,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映出一瞬凛冽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