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修被这一记直刺要害的问话钉在原地,指间的翡翠念珠猝然绷紧。那颗颗圆润的翡翠相互挤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在过分安静的殿内清晰可闻。她保养得宜的面容上,青白之色交替浮现,连唇上那抹正红口脂都压不住颓势。
祺贵人见状,慌忙上前想打圆场:“贵妃娘娘这话……”
“本宫与皇后娘娘说话,何时轮到你插嘴?”年世兰眼风如刀,轻飘飘一扫,祺贵人顿时噤声,攥着绢帕退回柱旁,连步摇上垂下的珍珠都跟着颤了颤。
年世兰将目光转回宜修身上,见火候已到,便刻意放缓了声调。她指尖轻轻抚过狐裘风毛,语气里带着精心算计的宽容:
“皇后娘娘,妹妹也不是非要揪着不放。只是这谋害皇嗣的罪名若是传出去……损害的可是您执掌凤印的威严。”她微微前倾,白狐裘领口缀着的明珠流光一闪,“只要娘娘日后对翊坤宫的饮食多用些心,别再让那些腌臜手段钻了空子,妹妹今日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话明着递台阶,暗里却是寸步不让的要挟。宜修指节发白,几乎要将那串佛珠捏碎。她死死盯着年世兰微隆的小腹,终究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六宫事务本宫自有分寸,你既有孕在身,还是回去好好安胎。”
年世兰等的就是这句妥协。她缓缓起身,动作间环佩轻响,对着宜修虚虚一福:“那妹妹就谢过娘娘关怀了。”起身时目光掠过皇后紧绷的下颌,唇角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冷笑。
行至殿门,她忽然驻足。殿外风雪正急,吹得她狐裘翻飞。她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却精准地落在这死寂的殿堂:
“皇后娘娘,臣妾记得皇上还特意嘱咐过您,万事以皇嗣为重。”她微微侧首,余光瞥见宜修猛然抬起的脸,“有些事若做得太绝,不但损阴德,来日皇上问起——妹妹也不知该如何替您周全了。”
话音落下,她扶着颂芝的手迈过高高的门槛。明黄宫装消失在朱门之外,唯余殿内那串被捏得温热的翡翠念珠,“啪”的一声,丝线骤断,翠珠滚了满地。
年世兰的脚步声还未在廊下完全消散,宜修指间的白瓷盏便带着厉风砸向案面。只听“砰”的一声脆响,青碧的茶汤泼溅而出,在描金檀木桌上晕开一片狼藉的水渍。那盏摆在桌角的青玉荷叶笔洗被震得晃了三晃,洗中清水漾起圈圈涟漪。
“慌什么!”
宜修一声厉喝,剪秋正要擦拭的动作瞬间僵住。皇后眼底似有乌云翻涌,指尖死死扣着桌沿,蔻丹鲜红的指甲几乎要掐进紫檀木的云纹里。“不过逞些口舌之快……”她齿间磨着冷笑,“没有真凭实据,她年世兰还能翻了天去?”
殿内烛火不安地跳动,将皇后半边面容映得明暗不定。她缓缓直起身,声音沉如古井寒潭:“去太医院,把张、柳二位太医请来。本宫要亲自问问,温实初那份查验结论里,究竟藏了多少机锋。”指尖在湿漉漉的桌面上轻叩,“再传话给叶澜依,让她三日内务必把东西送到景仁宫——若误了时辰,后果自负。”
剪秋垂首领命,正要退下,却见祺贵人提着裙摆上前两步,珠钗乱颤:“娘娘!那叶澜依不过是个驯马婢子,粗野不堪,连华贵妃都敢顶撞,这般不知礼数的人……”
“闭嘴!”
宜修眼风如刀,瞬间劈断了她未尽的抱怨。祺贵人被这目光钉在原地,连呼吸都窒住了。只见皇后慢条斯理地抚着袖口繁复的金线牡丹纹,每个字都如冷风袭来:“本宫用什么人,何时轮到你来指点?”
殿外忽然卷进一阵寒风,吹得满地翠珠簌簌滚动。那颗最圆的翡翠正滚到祺贵人脚边,被她颤抖的绣鞋不慎踩住,顷刻裂成数瓣。
“本宫能把你从那冷宫似的地方捞出来,让你重获圣宠,连你阿玛重回官场都是本宫暗中打点,”宜修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温度,“可你是怎么回报本宫的?在年世兰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转头倒有闲心议论旁人的做派——你就是这么当眼线的?”
祺贵人这一跪,膝盖结结实实砸在冷硬的青砖上,震得发间珠钗簌簌乱颤。她生得确是绮年玉貌——肌肤胜雪,唇不点而朱,一双杏眼水光潋滟,本该是明艳不可方物的容颜。此刻几缕乌发散乱地贴在颊边,泪珠悬在纤长的睫毛上将落未落,更添几分梨花带雨的娇柔。
只可惜这般好容貌,却配了副空空如也的肚肠。那双眼眸虽含着水光,里面却只见惶惶不安,不见半分灵慧。泪珠滚落时非但没有惹人怜惜的韵致,反将那份蠢态衬得愈发明显——就像上好的宣纸上泼了劣墨,徒糟蹋了这天赐的好皮囊。
“娘娘饶命!”她双手按在冰凉的地面,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嫔妾……嫔妾只是见叶澜依那般无礼,替娘娘不值,才多说了两句,绝非有意顶撞您啊!”说罢,额头重重磕下去,光洁的额角很快红了一片,可那眼神里的惶恐,倒比委屈多了几分——她显然没真明白,宜修动怒的根本,从不是她议论了谁。
宜修端坐在铺着明黄软垫的宝座上,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茶盏边缘,目光落在祺贵人那身精致却凌乱的宫装上,语气听不出喜怒:“饶你?本宫把你从那不得见光的地方捞出来,给你名分,让你阿玛重归官场,你便是这么回报本宫的?”
她忽然抬手,茶盏底在桌面重重一磕,清脆的声响撞得殿内空气都发颤,祺贵人本就紧绷的身子瞬间抖得像筛糠。“年世兰在你面前耀武扬威时,你怎么不敢替本宫不值?”宜修眼底的冷意比三冬寒雪更刺骨,“倒是对着叶澜依,你倒有了几分底气——怎么?觉得她出身乡野卑微,没家世没依靠,更好欺负些?”
祺贵人被问得嘴唇哆嗦,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袖口,染湿了一片精致的绣纹。她肩膀耸得像株被狂风压弯的垂柳,声音里满是慌乱的辩解:“嫔妾……嫔妾只是怕冲撞了华贵妃,误了娘娘的大事……”可这话软得没半分力道,反倒衬得她越发怯懦笨拙,连辩解都抓不住重点。
宜修盯着她这副模样,眼底掠过一丝不耐,却又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竟软了下来,甚至抬了抬手,作势要扶她:“起来吧,地上凉得很,仔细冻着了身子。你生得这般明艳模样,若是伤了气色,倒可惜了这张脸。”
祺贵人一愣,显然没料到宜修会突然转了态度。她连忙撑着冰凉的青砖起身,垂着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鼻尖泛红,倒真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娇弱模样。
恰在此时,宜修话锋倏转,声线里揉进几丝难以捉摸的意味,似叹似讽:“说来也巧,前儿皇上还与本宫提起,欣贵人所出的淑和公主即将成婚。驸马择的是镇国公家的公子——”她眼尾余光掠过祺贵人犹带泪痕的脸庞,语气微妙地顿了顿,“你可知道?那西林觉罗氏的小公子明安,今年才十六,自幼在御书房伴读,学问出众,性情更是伶俐剔透。皇上亲口赞过,说这孩子是镶黄旗里难得的俊才,往后在朝堂上,必是前程万里的。”
她指间翡翠念珠轻轻一转,珠光映着晦暗烛火:“这样好的姻缘,当真是天家恩典。只可惜有些人,空有攀龙附凤的心思,却连半分该有的眼界都学不会。”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祺贵人心上。脸上的柔弱瞬间淡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难掩的妒意。
剪秋适时上前,声音放得轻柔却清晰:娘娘说得是。欣贵人这些年虽不常承宠,可如今淑和公主这般好姻缘,真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有镇国公府这样的姻亲,往后的福泽自是绵长。她眼波微转,又道,华贵妃娘娘那边,太医院昨儿来报,说胎象愈发稳妥。若真诞下皇子,这翊坤宫的恩宠,可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宜修指尖轻抚过案上溅落的茶渍,目光似有似无地掠过祺贵人苍白的脸颊:这深宫岁月,说到底不过两样倚仗——要么是圣眷常浓,要么是子嗣绵延。她语气温婉,字字却如绵里藏针,你生得这般琼姿玉貌,若再能添个一儿半女,何至于如今日这般......进退失据?
祺贵人身子猛地一颤,方才那点委屈早已化作灼心的妒火——凭什么欣贵人那般平庸之姿能靠着女儿安享尊荣?年世兰嚣张跋扈却偏得龙裔庇佑?唯独自己,空有这倾国容颜,竟连个傍身的血脉都求不得!她垂首盯着青砖上碎裂的翡翠,只觉得那满地碎光都在嘲笑着她的徒有其表。
宜修的目光忽然落在她襟前,声线化作春水般柔缓:你瞧这红玉珠,是两广总督进贡的珍品。百十匣子里才挑出这么一串,更难得的是请妙应寺大师亲自开了光。她指尖虚虚一点,语气里浸着怜惜,鲜红莹润的珠子衬着你,倒显得这段玉颈愈发雪肤花貌了。
祺贵人恍惚间触到胸前温润,方才噬心的妒恨竟被这殊宠消融。她仰起脸,眼中漾着水光:娘娘连开过光的宝物都赏给嫔妾......
本宫自然要把最好的留给你。宜修伸手轻抚红珠,指尖在最大那颗上停留,这玉石不仅养人,更沾了佛光。日日贴着肌肤,能安神定魄,润泽容颜。她忽然倾身,沉香幽幽笼罩下来,连入睡时也要戴着,让佛力渗入肌理。说不定啊......声音压得极轻,这开过光的灵物,真能为你招来期盼已久的福缘。
祺贵人只觉得胸前的玉珠骤然发烫,那抹鲜红在灯下竟如活物般微微搏动。她慌忙垂首,任由红玉珠紧贴怦然跳动的心口,仿佛捧住了通往恩宠的秘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