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暑热已随几场秋雨褪尽,初秋的清冷悄无声息漫进景仁宫,殿角铜鹤嘴里衔着的冰鉴正丝丝缕缕散着寒气,将满室燥热压得妥帖。正殿案几上摆着水湃过的各式瓜果,颗颗饱满水灵,最惹眼的是那盘东魁杨梅,紫黑的果皮裹着晶莹水珠,竟是江浙巡抚上月刚贡来的珍品——这般稀罕物,饶是华贵妃年世兰盛宠在身,往日里也难得见上几回。
“按宫规,嫔妃不得穿戴明黄、正红等色,违者便是大不敬。更遑论这与正红极为相近的柿红色。”曹琴默适时上前一步,广袖轻拂过案边的杨梅果盘,声音轻飘飘的,却字字如针,“昌贵人不过是个小小贵人,这般打扮,实在是僭越无度。”
这话一出,乌雅碧檀顿时脸色煞白如纸,比案上湃着的冰块还要冷几分。她身子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手指着年世兰与曹琴默二人,声音颤得几乎不成调:“你们…你们是故意合起伙来针对我!”
“没人针对你,是你自己不守宫规礼仪,咎由自取。”年世兰随手拈起一颗杨梅,指尖沾了凉意,眼中的笑意却瞬间敛去,只剩一片刺骨的森冷。她缓缓上下打量了乌雅碧檀一番,语气里裹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惋惜:“多年轻鲜活的一张俏脸,偏偏要往刀口上撞,真是可惜了。”
“难不成当着这么多嫔妃姐妹的面,你还敢对我做什么?”乌雅碧檀像是被激起了血性,脸上竟丝毫不见惧色,反而抬眼直视年世兰,眼底却藏着几分色厉内荏的倔强,“我有太后娘娘庇护!你岂敢动我!”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鸦雀无声,连案上杨梅滴落的水珠声都清晰可闻。众人皆惊,满宫里谁不是谨小慎微,何曾见过这般放肆大胆的女子,竟当着中宫的面,把太后搬出来做挡箭牌。齐妃悄悄瞥了敬妃一眼,见她端着茶盏,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瓷壁,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看戏神色,便轻轻叹了口气,款步挪至年世兰跟前。她鬓发间那支镶了宝石的蜻蜓簪子纹丝不动,衬得她愈发端庄得体:“昌贵人,言语需得慎言。你这话听着,倒像是太后娘娘故意纵容你失仪一般,岂不是平白伤了太后的颜面?”
话音刚落,站在末位的一位常在便轻声附和,声音不大却足够殿内人听清:“齐妃娘娘说得是,太后娘娘素来最重规矩,怎会纵容这般僭越之事?昌贵人这话,怕是失了分寸。”另一位穿着石青色宫装的嫔位也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乌雅碧檀的柿红衣裳上,带着几分不以为然:“宫规摆在那儿,人人都得守。别说贵人,便是嫔位也不敢穿这等颜色,昌贵人今日确实不妥。”乌雅碧檀听得这些话,脸色更白,嘴唇动了动,却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只能死死攥着衣角,指尖泛白。
乌雅碧檀被噎得语塞,又被众人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却依旧梗着脖子,与年世兰、齐妃僵持着不肯退让。侍立在侧的剪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头一紧,目光扫过殿外渐亮的天色——檐角那方初升的朝阳正透过薄雾,在青砖上投下浅淡的金影,晨露沾在窗棂上还未干透,庭院里的桂树被风拂得轻晃,细碎的花瓣落在阶前,急忙悄无声息地转入内室。她走到宜修身边,小心翼翼地服侍着她扣上一枚圆润饱满的东珠胸针,那东珠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压低声音急道:“娘娘,外头僵住了,昌贵人眼看着就要跟华贵妃、齐妃闹得不可开交,您此刻出去主持大局,再合适不过了!”
宜修微微颔首,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耳边垂落的珍珠坠子,那坠子轻轻晃动,折射出晨光里细碎的金芒。她随即豁然起身,墨色裙摆扫过地面,带着二十余年中宫生涯沉淀的沉稳气度走了出去,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昌贵人,不得放肆无礼!仔细想想你自己的身份!”
乌雅碧檀见是皇后驾到,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连忙上前三步,双膝跪地,冰凉的金砖还带着晨露的寒气,透过裙摆渗进肌肤,膝盖触到阶前一片飘落的桂花瓣,声音里带着哭腔:“皇后娘娘明鉴!嫔妾身上这件衣裳,正是太后娘娘前儿才赏下的宋锦料子,嫔妾今日也是头一回舍得穿。不想华贵妃与齐妃竟如此针对嫔妾,嫔妾实在不服啊!”
“太后赏你料子是恩宠,可不是让你拿着恩宠当护身符,忘了宫里的规矩。”不等宜修开口,站在齐妃身侧的安陵容便先开了口,语气带着几分严肃,“方才襄妃和齐妃娘娘说得明明白白,柿红色近正红,本就不是贵人能穿的。你如今还提太后,莫不是想让太后为你的僭越担责?”周围几位嫔妃也纷纷点头,有位贵人甚至轻声嘀咕:“自己不守规矩,倒还敢攀扯太后,真是糊涂。”这些细碎的议论像针一样扎进乌雅碧檀心里,她埋着头,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
宜修虽已过四旬,眼角眉梢染着岁月的痕迹,可那一身雍容华贵的气度,却如殿中刚燃起的龙涎香般,青烟袅袅间透着不动声色的威仪。她缓步走到凤座前,轻轻倚靠坐下,目光先掠过案上——白瓷盘里盛着刚冰镇好的东魁杨梅,是江浙巡抚昨日加急送来的新果,颗颗紫黑饱满,上头还凝着晨露化成的水珠,而后才淡淡扫过跪在地上的乌雅碧檀,语气平静却带着十足的分量:“本宫坐了这二十余年的皇后之位,还是第二次见这般不顾颜面的女子。第一次,是当年的妙音娘子余答应,她本是倚梅园内的莳花宫女,不也还是惨死冷宫?”
这话如同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扇在乌雅碧檀脸上,她顿时涨红了脸,难堪得几乎要哭出来,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她猛地抬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急切:“皇后娘娘也要这般羞辱臣妾么?太后娘娘可是您的嫡亲姑母,您如此待我,难道就不怕太后娘娘责罚您?”
“呵呵…”宜修发出一声低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目光先落在案上杨梅——晨光照着果皮上的水珠,亮得有些刺眼,又转向殿外:那轮越升越高的朝阳已驱散薄雾,将桂树的影子拉得纤长,晨间的风卷着桂花淡香飘进来,倒衬得这宫闱争执多了几分不合时宜的清浅。若论夜月清寂,倒有几分“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的意境,可这白日里的纷争,却容不得半分含糊。可下一秒,她的语气骤然变得凌厉,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惩罚?你且说说,你见太后什么时候惩罚过本宫?倒是你,认不清眼前的局势,真当有了太后撑腰,便能在景仁宫、在本宫面前为所欲为了?华贵妃和齐妃今日肯屈尊提点你,那是你的福分。你若再敢放肆半句,本宫立刻传廷杖,赏你二十板子!也叫你好好记牢,这宫里的规矩,不是摆设!”
乌雅碧檀浑身一软,方才那点撑着的气焰尽数泄了去,下唇被牙齿咬得泛起血珠,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砸在冰凉的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伏在地上,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嫔妾…嫔妾认罪。”
“早该如此。”站在人群中的康贵人宋仙宛轻轻哼了一声,语气带着几分嘲讽,“先前仗着有太后赏的料子,那般嚣张,如今知道怕了?”旁边的嫔妃也跟着附和,有人说“知错能改还算好,就怕执迷不悟”,有人则叹“年纪轻轻,偏要走旁门左道,落得这般下场也是活该”。这些话一字不落地飘进乌雅碧檀耳中,她将脸埋得更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宜修端坐在凤座上,目光扫过殿内噤声的众人,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她缓缓抬眼看向年世兰,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华贵妃,如今你身负协理六宫之权,宫中人犯了规矩,如何处置,便由你拿主意吧。”
年世兰眼中精光一闪,方才因乌雅碧檀搬弄太后而压下的火气瞬间找到了出口。她往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睨着伏在地上的人,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温和,眼底却是彻骨的寒凉:“皇后娘娘既这般信重,那本宫便替娘娘分劳。”
她顿了顿,视线落在乌雅碧檀身上那件簇新的宋锦宫装上,又瞥了眼案上早已失了水润的杨梅,声音陡然转厉:“昌贵人,你身着太后所赐料子,却行以下犯上、搅乱宫闱之事,本就辱没了太后的恩赏。念在你初犯,本宫也不重罚你——”
乌雅碧檀身子微微一松,刚要叩谢,便听年世兰的话锋又转:“即日起禁足永和宫一月,抄写《静心咒》百遍。至于这件宋锦衣裳,既是因它起的祸端,留着也是惹眼,来人,给本宫剥下来,拿去焚了!”
这话如同惊雷炸在乌雅碧檀耳中,她猛地抬头,满眼惊恐:“不要!贵妃娘娘饶命!那是太后赏的!”
“太后赏你料子,是让你安分守己,不是让你拿着作威作福。”年世兰冷冷瞥她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焚了它,倒也清净。再说,‘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今日这般下场,皆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旁人。”
一旁的宫人早已上前,不顾乌雅碧檀的挣扎,三两下便将那件宋锦外衣剥了下来。殿内嫔妃见状,又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有人说“这衣裳烧得好,省得日后再有人学样”,有人则道“禁足一月太轻了,该让她多受些教训才长记性”。乌雅碧檀只穿着里衣瘫在地上,听着这些议论,看着自己视若珍宝的衣裳被人拎着往外走,那衣料上绣着的如意折梅纹样在晨光下晃过,像极了一场破碎的幻梦。她绝望地闭上了眼,殿外的秋风不知何时卷进些凉意,吹得她浑身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