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重归安静,只有折子翻动的轻响。帝后依旧是帝后,宫闱依旧是宫闱,只是那层破镜难圆的裂痕,藏在日复一日的相敬如宾里,再也抹不去了。
碧檀在永和宫等到近一更天,窗外夜色已浓,那辆象征圣宠的凤鸾春恩车依旧迟迟未到。
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起初还强自安慰,只当是皇帝被前朝政务绊住了脚步。可随着更鼓声敲过三下,焦灼终于压过了期待。直到苏培盛掀帘而入,低眉顺目地通传消息,她才如遭冷水浇头——皇帝竟早早歇在了景仁宫。
“原来是皇后娘娘。”碧檀强扯出一抹笑意,声音里却藏不住几分幽幽的失落,“皇后娘娘是国母,伴驾自然最为相宜。”她定了定神,示意宫女取来碎银子递向苏培盛,“有劳苏公公夜深了还跑这一遭。”
苏培盛目光淡淡扫过那银子,并未伸手去接。他心里门儿清,这位昌贵人是太后跟前的人,半点马虎不得。只微微躬身行了一礼,便不多言,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乌雅碧檀眼底的失落如同浸了水的墨,浓得再也掩不住半分。她本就生得一副倨傲脾性,易怒如火,见那洒扫宫女上前问询,怒火瞬时窜上头顶,扬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人踉跄着跌在地上,满脸错愕。
“都给我滚出去!一个个的,眼珠子全盯着我的位置打转!”
宫女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身子抖得像筛糠,连哭都不敢出声,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殿门“吱呀”一声合上,殿内只剩乌雅碧檀一人。她猛地扬手,将桌上的茶盏狠狠扫落在地——“哐当”一声脆响,青瓷碎裂的纹路在月光下蔓延,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皇后……又是皇后!”她死死攥着拳,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眼底翻涌着滔天的不甘与怨怼,“凭什么她永远稳坐国母之位?凭什么皇上眼里永远只有她?我有太后撑腰,难道还比不过一个空有名分的女人?”
贴身宫女昙儿在殿外听得动静,心下惴惴,犹豫片刻还是轻步进了殿。见满地瓷片与小主狰狞的神色,她忙双膝跪地,伸手去收拾残局,低声劝道:“小主息怒,仔细气坏了身子。许是皇上今日政务繁忙,想着景仁宫离得近,才临时歇下的……”
“临时歇下?”乌雅碧檀冷笑一声,声音里淬着冰,抬脚便踹开昙儿手边的瓷片,碎片飞溅着撞在柱上,“你当我是三岁孩童,这般哄骗?苏培盛那老东西看我的眼神,宫里那些人私下的窃窃私语,哪一个不是在看我的笑话!”她转身走到窗边,望着景仁宫方向那抹隐约跳动的灯火,眼底的怨怒渐渐沉淀成一片阴鸷,“今日这屈辱,我记下了。皇后也好,旁人也罢,谁也别想踩在我乌雅氏的头上!”
昙儿趴在地上,头埋得更低,连呼吸都放轻了。只听见自家小主的声音冷得像深冬的寒潭,一字一句道:“去,给我悄悄递个信给太后宫里的李嬷嬷,就说我这儿……有要事求见太后。”
更深露重,寿康宫的灯火穿透夜色,亮得没有半分隐晦,恰如太后此刻了然于胸的心思。
太后斜倚在铺着软垫的宝座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腕间的佛珠,眼底无波无澜——她早料定乌雅碧檀按捺不住,定会深夜寻来。
乌雅碧檀的身影刚出现在殿口,太后便缓缓抬眸,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略显慌乱的神色,语气带着几分嘲弄的平静:“先前哀家唤你,你百般推脱;这会儿闻着风声,倒比谁都来得快。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哀家就是要让你尝尝,忤逆的滋味到底好不好受。这点教训,够你想明白了。”
乌雅碧檀惊觉竟是太后摆了自己一道,血色瞬间褪尽,颤声追问:“可臣妾是您一手拉扯上来的,为何要这般对我?”
太后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捻动佛珠的指尖骤然停住,抬眼看向她时,眼神已覆上一层凉薄的审视。
“一手拉扯上来的?”她慢悠悠重复着这句话,语气轻飘飘的,却像小刺,一下下扎在人心上,“别以为你借着哀家的名头凑到皇上跟前的那些勾当,哀家全不知情。今日敲打你,是给你留足了体面。再不知收敛,就别怪哀家无情。对了,你可知慧答应索绰罗氏的下场?”
她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乌雅碧檀紧绷得发颤的肩背,眼神愈发冷厉如刀:“你当哀家看不出你那点心思?借着哀家的名头攀附皇上,竟还敢对皇后的位置动起了念想。哀家若是不趁早敲打,再过些时日,你是不是连哀家都要不放在眼里了?”
腕间的佛珠静静垂着,殿内只剩她的声音在空旷中回荡,更显死寂。“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哀家今日给你的教训,是让你记牢——哀家能把你捧上云端,自然也能把你摔进泥沼。想在这后宫活下去,就得守哀家的规矩。”
这番话如惊雷炸在乌雅碧檀心头,她被激得冲昏了头脑,面上的惧色一扫而空,看向太后的眼神里翻涌着不甘与挑衅:“所以臣妾几个月前被囚在圆明园牡丹台,日夜孤苦无依,也是您和皇后娘娘的手笔吧!是啊,对待自己的亲族都能如此狠心,您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太后眉心狠狠一跳,眼底的怒意几乎要溢出来,却还是强压着,只冷冷瞥了她一眼,语气沉得像块铁:“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惜了你这样一张好皮子,更可惜了海望对你的教导,全喂了狗。”
乌雅碧檀不知太后接下来要如何处置自己,却仍是瑟缩着,硬着头皮回嘴:“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您能拦我一回侍寝,自然也能拦第二回。只要能让我伤心,把皇上推给华贵妃,您不也做得得心应手吗!”
“真是荒谬!乌雅氏族怎么就出了你这样一个蠢货!”太后终于按捺不住,声音陡然拔高,痛心疾首的模样里藏着难掩的失望,“这后宫之中,除了皇后宜修,哀家能指望的,本就只有你一人啊!”
这话如平地惊雷,炸得乌雅碧檀浑身一僵,到了嘴边的怨怼硬生生卡在喉咙里,眼神里的挑衅瞬间被茫然取代。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发疼:“您……您说什么?指望我?”
太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厉色淡了些,只剩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失望。她重新捻起佛珠,指尖却失了往日的平稳,微微发颤:“哀家扶持你,是看中你身上的乌雅血脉,更盼着你能成为宜修的助力,稳住这后宫的根基。你以为哀家愿意看着你被关在牡丹台?那是皇后的意思,哀家若强拦,反倒落人口实,更会让你在皇上跟前显得不值钱。”
“可您……您明明能救我……”乌雅碧檀的声音弱了下去,方才的气焰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腹的委屈与困惑。
“救你?”太后冷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哀家救得了你一时,救得了你一世吗?让你在牡丹台闭门思过,原是盼你藏起锋芒,看清这后宫的深浅。你倒好,偏要借着哀家的名头跳出来争,这不是自曝其短、自寻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