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里,太后枯坐了许久,茶换了两回,仍不见乌雅碧檀的身影。直到宫人悄悄探得消息回禀,说她是怕误了凤鸾春恩车来接,才敢迟迟不到。
太后端着茶盏的手一顿,随即一声冷笑,眼底的暖意散尽,只余寒冽:“刚入宫门,翅膀还没硬呢,就敢这般不听话、放肆起来。既这么看重见皇帝的机会,那便让她彻底见不着吧。”
养心殿内烛火通明,皇帝正对着奏折蹙眉沉思,见太后带着一身寒气进来,忙起身迎上前:“皇额娘怎么来了?夜里风凉,仔细身子。”
太后不坐,只淡淡扫过案上堆积的文书,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哀家来,是想让你挪步去景仁宫看看。皇后这几日心绪郁结,茶饭不思,你这个做夫君的,总该去露个面,别寒了她的心。”
由于前面的种种事端皇帝早已不喜宜修,自然皱眉:“可儿子今晚已经翻了昌贵人的牌子,昌贵人不是皇额娘亲自举荐入宫的么?”
太后指尖摩挲着佛珠,目光沉了沉,语气却依旧平稳:“昌贵人那里,让内务府传句话改日便是。她既承了哀家的举荐,这点分寸该有。”
她上前半步,视线落在皇帝紧绷的下颌线上:“皇帝是天下之主,可后院安稳方能朝堂无忧。景仁宫如今这般沉寂,外人看的是皇后的笑话,戳的却是皇家的脊梁。你去一趟,不是为了宜修,是为了这后宫的体统。”
皇帝眉心的褶皱更深,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与疏离:“体统?皇额娘,儿臣去了景仁宫,便真能换来体统?”他抬手按了按额角,“这些年,景仁宫闹出的事端还少吗?儿臣实在不愿再去触那份霉头。”
太后佛珠猛地一顿,抬眼时眸中已没了方才的平和,多了几分威仪:“皇帝这话是怨哀家多管闲事了?”她缓步走回宝座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哀家不管你心里如何不喜宜修,她一日是皇后,你便一日要尽到夫君的本分。”
“再者,”太后话锋一转,语气又缓了些,“近日朝臣对你冷落中宫颇有微词,说你因私情废公序。你去景仁宫这一趟,既是安了后宫的心,也是堵了前朝的嘴。难道这点权衡,皇帝还要哀家教你?”
话落未等皇帝回应,太后目光骤然一凝,话锋再转,添了几分质问:“倒是说起权衡,哀家倒要问问皇帝——青樱那孩子,出身乌拉那拉氏,品性容貌皆优,哀家原以为你会将她纳入后宫,为中宫添份助力,你却为何偏要指给四阿哥做嫡福晋?”
皇帝闻言,本就紧绷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眼底掠过一丝讥诮:“皇额娘这话,是觉得儿臣处置不当?”他抬手扶了扶腰间玉带,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四阿哥自小就养在圆明园,性子也与朕疏远,如今他既肯主动向朕求娶青樱,儿臣若驳回,倒显得不近人情,不如成全了他。”
顿了顿,他抬眼看向太后,话里藏着明晃晃的敲打:“再者,儿臣从未想过要收了青樱做妾。后宫之中,一个乌雅海望的侄女儿,就已经够让儿臣费心了,哪里还需要再多一个?”
这话如同一记软刺,精准戳中太后要害。她握着佛珠的手指猛地收紧,方才还持重的神色明显松动了几分,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却又强自压下,只缓缓松了口气,声音沉了沉:“罢了,”她垂眸避开皇帝的视线,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缓和,“哀家也不过是随口一问。青樱既是个好姑娘,不忍看她沉沦在深宫之内,许给四阿哥做嫡福晋,倒也算做件善事,结个善果。”
皇帝沉默了,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龙袍的衣角。他知道太后说得没错,可一想到宜修那张看似温婉却藏着算计的脸,便满心抗拒。最终,他重重呼出一口气,语气带着妥协的疲惫:“罢了,儿臣知道了。这就命人备驾。”
烛火明明灭灭,映得宜修脸上的泪痕忽明忽暗。她百无聊赖地举着银簪拨弄灯芯,手腕上一对玉环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澄明如水的玉面映着跳动的烛火,漾出细碎的光。蜡烛已燃至尾声,烛台底座积了厚厚一层灯花,火星“噼啪”炸响,又迅速暗下去。
“皇后娘娘,皇上驾到——”
江福海尖细的通传声陡然刺破殿内的沉寂,宜修浑身一僵,银簪“当啷”坠地。她猛地抬头,眼中的茫然与落寞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冲散,连带着急促的呼吸都让手腕上的玉环轻轻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那对玉本就莹润通透,此刻在烛火与骤然亮起的惊喜目光映衬下,更显得水光流转,温润得像要淌出暖意。
“皇上?”她声音发颤,指尖慌忙去拭泪痕,却忘了收敛腕间的动作,玉环随之一晃,恰好撞在起身的衣料上,声响轻细,却像敲在了她慌乱又狂喜的心上。待明黄色龙靴踏入殿内,她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方才强压的泪意竟又涌了上来,只是这一次,眼底翻涌的全是猝不及防的惊喜,连带着腕间的玉环,都似染上了几分雀跃的光。
皇帝没看她,目光扫过殿内昏沉的灯火与落满尘埃的陈设,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深夜不歇,皇后倒是有闲情摆弄这些。”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半分暖意,倒像是在指责。
宜修指尖绞着帕子,喉头滚了滚,终究只挤出一句:“臣妾……只是夜里难眠。”她偷瞄了眼皇帝的神色,见他依旧冷着脸,便又低下头去,那点方才因他到来而燃起的微光,又暗了下去。
沉默在殿内蔓延,皇帝的视线漫无目的地落着,却在瞥见她垂落的手腕时顿住——那对玉环静静贴着她的袖口,澄明如水的玉面沾了点夜的凉,却依旧莹润得晃眼。不知为何,方才紧绷的情绪竟莫名松了些,心头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下,泛起细碎的软。
他的目光顺势上移,落在她低着的发顶。昏烛下,那鬓边的发丝再无往日的光洁乌亮,一捧一捧的白,刺得人眼生疼,竟如山巅经久不化的雪。他眉峰微动,方才那句准备出口的苛责,竟生生咽了回去。
“宜修,你瘦了许多!”
宜修听得这话,身子猛地一颤,指尖的帕子应声落地。她几乎是踉跄着起身,双膝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皇上……”她哽咽着开口,泪水瞬间涌了上来,顺着眼角的细纹滚落,“臣妾……臣妾多谢皇上!多谢皇上还念着乌拉那拉氏,还肯给青樱这样的归宿,肯提拔讷礼……”
她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哭声里满是压抑多年的委屈与终于得偿所愿的感激,“皇上看重我乌拉那拉氏一分,臣妾便感念皇上的恩情万分……臣妾……臣妾替整个家族,谢皇上隆恩!”
皇帝垂眸看着伏在地上的人,指尖静静抵在茶盏边缘,那温润的触感没能驱散语气里的疏离。“起来吧。”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地上凉,仔细伤了膝盖。”
宜修闻言,身子又是一僵,泪眼朦胧中抬头,只望见他明黄龙袍的一角,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没有怜惜,只有帝王对臣子的审视。她扶着冰冷的地面,挣扎着起身,指尖攥得发白,却不敢再流露半分失态。
“臣妾……臣妾失态了,望皇上恕罪。”她哽咽着谢恩,泪水仍在无声滑落。
皇帝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掠过她憔悴的面容,最终落在殿外的枯枝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是乌拉那拉氏的皇后,稳住家族是你的本分。青樱的婚事、讷礼的提拔,是看在他们自身堪用,也是为了朝堂安稳,你不必过分感念。”
他顿了顿,转回头时,眼神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只是,宜修,朕给乌拉那拉氏体面,乌拉那拉氏也要守好本分。往后,莫要再让朕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