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帮主指尖捻着那封边角起皱的信笺,熟悉的字迹像烧红的针,扎得他眼眶瞬间发酸。可他脊梁骨仍挺得笔直,铁链在手腕上磨出红痕也浑然不觉,声音带着咬碎牙的硬气:“王晋中是你派人暗害的,与漕帮半分无关!这莫须有的罪名,我宋某死也不认!”
“死也不认?”鄂敏猛地拍在案上,青瓷茶盏震得跳起,滚烫的茶水泼在青石板上,腾起白雾,像极了他眼底翻涌的戾气,“宋帮主,这牢里的规矩,可不是你说了算!”
他朝门外扬声一喝,两个衙役立刻押着个妇人进来。布裙上沾着泥污,发髻散乱,正是宋帮主的妻子。妇人一进后堂,目光扫到牢中锁着的丈夫,当即撕心裂肺地喊:“夫君!他们抓了孩子,说你不认罪,就……就杀了我们娘俩啊!”
“孩子!”宋帮主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方才的硬气瞬间垮了大半。他踉跄着要扑过去,铁链却死死拽住他的胸膛,勒得他喉头腥甜,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被衙役按在地上,指甲抠着青砖,指缝里全是血痕。
“鄂敏!”宋帮主红着眼眶,声音里满是哀求,“你我之间的恩怨,冲我来!放了我妻儿,我任你处置!”
鄂敏缓步走到妇人身边,靴尖碾过她散落在地的发簪,弯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妇人的眼泪落在他手背上,他却像触到污秽般嫌恶地擦了擦,语气里的残忍裹着蜜糖:“放了她们不难。你在这供词上画押,承认是你勾连匪首杀了王晋中——不仅你妻儿能平安回家,你那儿子,今年的童生试,我还能保他稳稳上榜。”
他故意顿了顿,指尖轻轻划过妇人颤抖的脸颊,目光却锁着宋帮主:“可你要是不画押……明日一早,你就能见着她们娘俩的尸首。我会让人把她们和王晋中埋在一处,到了地下,也好让你一家‘团聚’。”
“夫君!认了吧!”妇人哭得几乎晕厥,被衙役架着才勉强站稳,“孩子才八岁,他还等着爹回家教他写名字啊!为了孩子,你就认了这罪吧!我们一家人,不能就这么散了啊!”
孩子……宋帮主眼前晃过儿子捧着刚写好的“爹”字,蹦蹦跳跳跑过来的模样。那稚嫩的声音,那沾着墨汁的小手,像一把钝刀,反复割着他的心脏。他盯着鄂敏递来的供词,白纸黑字写满诬陷,却又像一根救命稻草——攥住它,妻儿就能活;松开它,漕帮百年清誉和自己的清白,就全毁了。
指尖悬在朱砂印泥上方,抖得厉害。他能想象到,自己按下指印的那一刻,漕帮兄弟们会如何失望,江湖上会如何唾骂;可他更不敢想,妻儿倒在血泊里的模样,会成为他一辈子的噩梦。
“咳……”宋帮主猛地咳出一口血,溅在供词上,染红了“勾结匪首”四个字。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光全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指尖狠狠按进印泥,再重重落在供词末尾,鲜红的指印像一朵血花,绽得刺眼。
鄂敏拿起供词,对着烛火看了看,嘴角勾起得逞的笑:“早这样,何必要让妻儿受这份罪?”他挥手让衙役把妇人押下去,走到宋帮主面前,居高临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只要你在牢里安分,我会让你家人‘平安’度日——至少,在你被问斩前,她们能好好活着。”
脚步声渐渐远去,后堂里只剩下烛火噼啪的声响。宋帮主瘫坐在地上,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望着那跳动的烛焰,眼前交替闪过妻儿的哭脸和漕帮兄弟们的期盼,终是无力地垂下手,两行清泪落在满是血污的衣襟上,无声无息,却比嘶吼更让人心碎——他保住了家人,却丢了自己一辈子的风骨,丢了漕帮百年的名声。
养心殿内,烛火在盘龙柱上投下晃动的暗影,雍正帝指尖捏着宋世庭的认罪供状,指腹反复摩挲着“分赃不均”四字,纸张边缘被攥得发皱。他抬眼时,目光扫过阶下垂首的大臣,薄唇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空气骤然凝住:“宋世庭在漕帮经营数十年,连两江总督见了他都要让三分,会为这点银子动王晋中满门?这份供词,当朕是好糊弄的?”
话音落,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声响。户部尚书赫舍里绰奇最先上前,朝珠垂落的弧度里满是恭敬,却字字铿锵:“皇上圣明!臣早觉得此事蹊跷——王晋中管着漕运盐引核查,上个月刚递了份密折,说江南盐税有亏空。宋世庭若真是凶手,杀的怕不是‘分赃的人’,是‘挡路的人’!”
“赫舍里大人说得在理!”年希尧紧随其后,袍角扫过金砖,带出细微声响,“可眼下漕运正是关键时候,宋世庭一倒,底下数千漕工人心惶惶。昨日江苏漕运码头已有船工罢运,若再彻查,恐误了京城秋粮补给啊!”他语气凝重,目光却始终望着龙椅,透着几分急切的忠心,“臣请皇上三思,先稳住漕运,再查幕后黑手!”
乌雅海望上前一步,抱拳沉声道:“皇上,臣倒有个顾虑——鄂敏办案时,连宋世庭妻儿都拘了,偏对漕帮其他头目不闻不问。他今日递供词时,眼神躲闪,似有隐瞒。若贸然定宋世庭的罪,怕是会让真凶藏得更深;可若不办,又恐寒了地方官员的心。”
雍正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击,声响一下下敲在大臣们心上。他忽然起身,龙袍下摆扫过御案,带得砚台微微晃动:“你们的心思,朕都懂。年希尧怕误了漕粮,乌雅海望怕放了真凶,赫舍里想揪出盐税亏空的根子——都没错,可也都漏了一点。”
他走到殿中,目光落在年希尧身上:“漕运是大清的血管,血管不能堵,但也不能让‘毒血’在里面流!你明日带工部工匠去淮安闸口,加固堤坝、检修粮船,漕粮运输绝不能误——但也得告诉漕工,朕不斩无辜,也绝不放罪人!”
“臣遵旨!”年希尧躬身应下,眼底多了几分明了——皇上既要稳漕运,也要安人心。
雍正又转向赫舍里绰奇,语气添了几分锐利:“你领户部衙役去江南,查近三年的盐税账目。记住,不管查到谁头上,哪怕是皇亲国戚,都要如实奏报。王晋中死了,他没查完的事,朕让你接着查!”
赫舍里叩首在地,声音带着激动:“臣定不负皇上所托!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盐税亏空的根子找出来!”
最后,雍正看向乌雅海望,语气放缓了些,却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鄂敏的事,你去办。派粘杆处的人盯着他,他与漕帮的往来、与地方官员的书信,都要一一查探。别打草惊蛇——朕要知道,他是真办案不力,还是故意替人遮掩!”
“臣明白!”乌雅海望沉声应道,眼中闪过一丝亮意——皇上既没偏听偏信,也没漏掉任何疑点。
雍正走回龙椅,重新拿起那份供状,指尖在宋世庭的指印上轻轻一点:“传朕旨意!宋世庭通匪弑官,罪证虽有疏漏,但现有供词与旁证相合,暂判明日午时问斩——若后续查出冤情,朕必为他平反。其妻儿免死,流放宁古塔,永世不得回京,也算留他宋家一脉。”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鄂敏办案敷衍,罚俸三年,革去副都御史之职,留任察看!朕要让他知道,糊弄君上,不是罚点银子就能过去的!”
大臣们闻声跪地,齐声领旨:“臣等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众人退下,雍正独自留在殿内,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拿起王晋中那份未递完的密折,指尖拂过“江南盐商与漕帮勾结”几字,眼神沉了下来——养心殿的案,今日看似断了,可漕运里藏的那些猫腻,他迟早要一一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