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妃回了宫,指尖刚触到妆奁的铜锁,就被那股子冰凉刺得一颤。打开时,羊脂玉簪躺在锦盒里,玉面莹润,映着宫灯的光,像极了皇上前几日赏她时眼底的温和。可不知怎的,那温润忽然变得扎眼,她伸手摩挲着玉面,凉意顺着指尖往心口钻,喉间猛地发紧,像被什么堵住似的,连喘气都带着滞涩。
窗外的风卷着残叶扫过石阶,沙沙声里裹着细碎的呜咽,仔细听去,倒像极了谁在雪地里压抑的啜泣。敬妃望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恍惚想起那年冬雪,端妃被禁足延庆殿,她偷偷送去一件狐裘,隔着窗缝瞧见端妃正对着一支旧银簪出神,鬓角的白发沾着雪沫,像落了层霜。那时的风,也这般呜咽着,裹着殿内的死寂,让人心里发沉。
她终是抬手,示意宫女关上了窗。“咔嗒”一声,窗栓落定,把那点若有似无的悲戚关在了外头,也把自己锁进了这方寸的暖阁里。只是心口那股闷堵没散,反倒像被窗纸捂得更紧了,闷得她眼眶发酸。
而此刻的翊坤宫暖阁,年世兰正捻着颗蜜饯往嘴里送,甜腻刚漫开舌尖,指间却不自觉地收紧——掌心里,正攥着一方绣帕。碧色绫罗上,并蒂双生莲开得热闹,金线绣的莲心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是端妃十年前亲手绣的。那年她刚有孕,端妃坐在窗前,一针一线绣了整月,笑着说“愿咱们世兰和孩子,都像这并蒂莲,稳稳当当的”。自那日小产后,她恨疯了,端妃送的东西被她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独独这方帕子,被她死死攥在掌心,烧了三次,终究还是藏进了妆奁最深处,今夜不知怎的,竟又被她摸了出来。
就在这时,嬷嬷低声回报:“娘娘,端妃……已经被襄嫔安置妥当了。”
“安置妥当了”五个字像被冰水浸泡过的针,猛地扎进心口。她手里的翡翠茶杯“哐当”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在葱白指尖,烫出几点红痕,疼得钻心,她却浑然不觉。唯有掌心那方帕子,被攥得更紧,并蒂莲的针脚硌着皮肉,像端妃当年无奈又疼惜的眼神。方才还硬如寒铁的心,不知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忽的就软了,酸了,像被塞进一团浸了水的棉絮,堵得她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这帕子她藏了十年,恨的时候想撕碎,念的时候又拿出来摩挲。针脚里藏着王府的月光,藏着雨天里共享的半块点心,藏着那句“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的誓言,偏也藏着那碗药摔碎时的脆响,藏着浸透褥子的刺目血红。烧了三次都舍不得,原来不是念旧,是这宫里千疮百孔的日子里,竟只有这方帕子,还能让她想起自己也曾被人真心待过。
那年王府初遇的光景,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花园的雨下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芭蕉叶上噼啪响,溅起的泥点子沾了她一裙角。她躲在假山下跺脚,就见端妃掀着半湿的披风跑进来,一身月白劲装沾着草屑,发髻散了半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倒比她还狼狈。
“又被那些娇小姐们挤兑了?”端妃抹了把脸,甩落的水珠溅在她手背上,带着草木的清腥气。那时她们都因父兄手握兵权,被那些描眉画眼的秀女背地里啐“武将家的野丫头”,偏是这同病相怜,让她们凑在一处啃过干硬的点心,说过要在王府里“抱团取暖”的傻话。端妃那时笑起来眼里有光,捏着她的手说:“世兰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后来她怀了龙胎,端妃比谁都上心。每日天不亮就去小厨房,守着砂锅用文火炖足三个时辰的鸡汤,隔着老远就扬声喊“快趁热喝,补身子”。汤碗烫得她指尖发红,端妃就替她用银勺舀着,一口口吹凉了喂到嘴边,眼里的期盼比她这个亲娘还甚:“定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将来跟着咱们学骑马射箭,比他阿玛还有出息。”
可就是这个替她吹凉汤药的人,亲手端来了那碗琥珀色的安胎药。药气里飘着若有似无的苦,苦得让人心头发酸,也苦得她十年都忘不掉。
药碗摔在金砖地上的脆响,十年了还在耳边炸开。她蜷在锦被里,血浸透了三层褥子,红得刺目,像那年她生辰时,端妃亲手为她染红的胭脂。她记得端妃僵在门口,脸白得像宣纸上洇了水,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时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恨意啃空了,恨这人转身就忘了“抱团取暖”的话,恨自己瞎了眼,把蛇蝎当姐妹。
今夜听嬷嬷说“延庆殿安置妥当了”,年世兰手里的银质暖炉“哐当”砸在地上,铜胆滚出来,火星溅在石榴红的裙摆上,烧出几个小黑点,她也浑然不觉。曹琴默借了皇后的名,用了一碗参汤,多像当年那碗热气腾腾的药啊。一样的借刀杀人,一样的干干净净。只是这一次,端妃成了那个被灭口的。
“呵呵……”她想笑,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手背上滚烫。原来恨到了头,竟不是咬牙切齿的怨毒,而是这剜心的空洞与死寂。这深宫里,懂她武将家女儿那点不驯的,懂她摔了东西会自己捡、受了委屈会梗着脖子不落泪的,只有端妃一个。如今这人没了,连个能让她咬牙切齿去恨的影子,都没了。
她猛地推开窗,风雪像刀子似的刮进来,把鬓边的东珠串吹得乱颤,冰凉的雪沫子打在脸上,疼得人清醒。养心殿的方向黑沉沉的,飞檐隐在浓云里,像个张着嘴的吞人洞。年世兰望着那片黑暗,喉咙里涌上腥甜,字字泣血:“那碗药……你到底是自愿的,还是……还是他逼你的?”
风卷着她的话往远处跑,穿过宫墙,越过角楼,跑着跑着就散了,连个回音都没有。廊下的宫灯被风吹得“噗”地灭了,只剩漫天风雪里,她通红的眼死死盯着养心殿的方向,睫毛上结了层薄霜,像落满了碎泪。
原来最狠的不是端妃的背刺,不是曹琴默的算计,是那个让她爱入骨髓的男人。他用一碗药杀了她的孩子,用一碗参汤杀了她唯一的知己,再把所有罪名推得一干二净,坐看她们姐妹反目,看她们背后的武将势力斗得你死我活。
年世兰抬手抹去眼泪,指尖在冰冷的窗棂上抠出深深的月牙痕,血珠顺着木纹渗进去,像开了朵细小的红梅。这宫里的情爱,原是穿肠的毒药。而那个喂她喝毒药的人,她定要他……血债血偿。
与此同时,曹琴默正对着铜镜细细描眉。黛色的眉笔在眉间游走,勾出弯弯的弧度,镜中的女人眉眼含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她从妆奁底层摸出那支断了的素银簪,簪头的兰花缺了半瓣,是方才端妃挣扎时不慎折断的。“端妃娘娘,别怪我,”她轻声呢喃,将断簪塞进锦盒最深处,“要怪就怪你对我的温宜动了心,痴心妄想的人啊,都该死。”
窗外的雪还在下,簌簌落在琉璃瓦上,积起薄薄一层白。曹琴默望着窗上的冰花,忽然笑了——明天一早,延庆殿的白绫,定会比这雪更刺眼,也更干净。
三更的梆子敲过第三响,寒鸦在枯枝上抖落最后一片残雪,敬妃披了件素色披风,踩着碎冰往翊坤宫去。夜露凝在鬓角的碎发上,结成细珠,冰凉的触感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火气——端妃困在延庆殿形如枯槁,连风都能吹倒的人,年世兰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翊坤宫的窗纸上,红烛把华妃的影子拉得颀长,她斜倚在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腕间金钏,金环相撞的脆响里,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通报的宫人刚跪安,殿内便飘出她慵懒的声音,尾音却像被风雪冻过,微微发颤:“哟,这深更半夜的,敬妃姐姐倒是稀客。”
敬妃掀帘而入,迦南香的馥郁扑面而来,却盖不住空气里那缕若有似无的苦——是方才摔碎的药碗残留的气息,像十年前那碗安胎药的余味,缠得人舌根发涩。她没心思寒暄,攥着帕子的手骨节清晰:“妹妹可知,曹琴默方才遣人给端妃送了参汤?”
华妃把玩金钏的手猛地一顿,抬眼时面上的泪痕已被拭去,眼尾的红却像浸了血。“知道又如何?”她嗤笑一声,金钏硌得腕骨生疼,“端妃还病着,送去些滋补的,难道不妥?”喉间却像卡着根细刺,咽不下,吐不出,疼得她指尖发紧。
“不妥!”敬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那汤里有毒!妹妹若想让她死,何必用这般阴私手段?当年王府里,你们……”
“当年?”华妃猛地拍案而起,茶盏震得哐当响,掌心火辣辣地疼——方才砸暖炉时烫出的红痕还未消。她几步逼到敬妃面前,眼中翻涌着戾气,却在最深处藏着一丝慌乱,快得像错觉。“当年她亲手端来那碗药时,怎么没想过今日?”话落时,她忽然想起那年雨天,端妃掀着半湿的披风跑进来,月白劲装沾着草屑,笑着说“世兰别怕,有我在”,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疼得她喘不过气。
敬妃被她的气势逼得退了半步,却仍梗着脖子:“曹琴默是你的人,她做的事,难道不是你的意思?端妃这些年早已赎罪,你非要赶尽杀绝,就不怕……”
“报应?”华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肩头发颤,眼泪却差点滚下来。她忽然抓住敬妃的手腕,指尖冰凉,力道大得吓人:“姐姐还是管好自己吧。这宫里的事,看得太清楚,会死得更快。”比如她此刻攥在袖中的帕子,早已被眼泪浸透,上面绣的并蒂双生莲,一朵已被揉得发黑,像极了当年流产时染血的锦被。
敬妃望着她眼中的狠绝,忽然瞥见她耳后那缕散乱的碎发——是方才推窗时被风雪吹乱的,像极了当年王府里,华妃摔碎最喜欢的玉簪时,鬓边纷飞的发丝。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不管这事是不是年世兰授意,翊坤宫这潭水,她蹚不起。夜风从半开的窗钻进来,卷走了熏香,也吹散了她最后一丝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