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的烛火是发了霉的,昏沉沉地浮在空气里,把宜修的影子扯得又细又长,贴在斑驳的宫墙上,像道随时会断的蛛丝。她替太后擦手臂,指腹碰着的尽是嶙峋骨节,三天三夜熬下来,眼里的神早被抽干了,抬手时心口像裹着浸了水的厚棉袍,又沉又闷地糊在腔子里,连呼吸都得费力气冲破一层阻碍。
娘娘,指甲缝里都磨出红痕了。剪秋站在一旁,声音发颤。御前的小平子这几日像枚钉子,死死钉在寿康宫,口口声声是皇上的话——太后的衣食起居,必得皇后亲手照料,旁人沾不得半分。此刻小平子偏不在,剪秋忙上前想接她手里的帕子,奴婢替您喂药,您去榻边歇半刻也好。
宜修摇摇头,喘着气挪到榻下,屈膝时膝盖撞了踏板,轻得像片叶子落下来。刚坐稳,榻上的乌雅沉璧忽然睁眼,浑浊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嘴角淌下几缕涎水,偏吐出的字是清楚的:自作孽......不可活。你在景仁宫责打嫔妃,如今报应......都在哀家身上么?
宜修猛地抬头,指尖攥紧帕子,布料绞得指节发疼。皇额娘也觉得,儿臣是包藏祸心的奸人?声音淬了冰,在静得发僵的宫殿里撞出冷响,皇上厌弃,宗室议论,如今连您也觉得,儿臣做的全是错的?
竹息连忙上前,用锦帕擦太后嘴角,轻声劝:太后刚醒,说不得整话,娘娘别往心里去。可太后偏要挣,枯瘦的手抓住宜修衣袖,力道竟有几分狠:哀家早说过......年世兰在皇帝心里,只比纯元差一截,你......你轻易动不得她。
宜修猛地抽回手,嫌恶地拂拂衣袖,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华妃动不得,难道端妃、敬妃就动不得?眼底闪过一丝狠厉,烛火映在瞳孔里,像两簇跳着的鬼火,她们占着妃位多年,如今皇上心思动摇,指不定哪天就晋了贵妃——这后宫里,绝不能再有第二个,绝不能有人再压过乌拉那拉氏!
端妃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后咳了两声,乌绿色的寝衣随着动作晃出暗纹,像陈年的霉斑,年世兰灌她红花那年,她就断了生养的念想;敬妃从前是华妃房里的格格,日日闻着欢宜香,能不能生......早就是定数了。宜修,做事别太绝,伤了阴鸷,日后......
大抵不能生,不是定然不能生。宜修打断她,语气里满是偏执。她想起纯元当年怀着孩子,也是人人说定然安稳,可最后还不是被自己一尸两命?这后宫里的,就是最害人的陷阱。端妃病弱,却能在年世兰眼皮底下藏这么多年,心思比谁都深;敬妃端庄,可她当年能从华妃宫里脱身,又何尝不是踩着人上来的?
太后被她堵得说不出话,忽然发了狠,一把推开身边的竹息,挣扎着要坐起来。枯瘦的手扬在空中,带着风朝宜修脸上扇去——那动作里藏着半生的恨,恨她偏执,恨她毁了乌拉那拉氏的体面,更恨她像极了当年那个不肯低头的自己。
宜修虽虚弱,却早有防备。她灵巧地侧身躲过,反手擒住太后的手腕。那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宜修的指尖几乎能掐进骨缝里,她凑近太后,声音又冷又尖,像碎瓷刮过琉璃:皇额娘有这力气掌儿臣的嘴,不如多喝两碗当归黄连汤,好好想想自己的后路。
话音落,她猛地甩开太后的手。只听的一声闷响,太后的头重重砸在榻沿上,乌发散落在枕头上,像一蓬枯草。宜修看着她,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没达眼底,只剩凄厉:您以为皇上为何容不下隆科多?您昏迷时,嘴里念的可不是,是隆科多
太后的眼睛骤然睁大,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惊恐。
皇上不仅要杀他,还要亲眼看着他的人头落地。宜修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若不是您日夜念着他,凭着孝懿仁皇后的情面,隆科多最差也能留个全尸。说到底,是您害死了他。
噗——太后猛地喷出一口浊痰,脸色瞬间青紫。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双手在榻上胡乱抓挠,指甲刮过锦缎,留下一道道白痕。宜修也慌了,方才的狠厉瞬间褪去,她忙推了竹息一把:快!拿茶水来!
竹息手忙脚乱地倒了茶,宜修亲自端着碗,硬往太后嘴里灌。滚烫的茶水顺着太后的嘴角流下,浸湿了寝衣,直到灌完第三碗,太后的喉咙里才发出一声微弱的声,身子一软,彻底昏了过去。宜修看着她毫无生气的脸,忽然觉得指尖发凉——她怎么就说了?怎么就把隆科多的死状说出来了?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畅快。这么多年,太后总拿着乌拉那拉氏的荣耀压她,总护着端妃敬妃,总念着那个早已作古的隆科多。如今把真相捅破,倒像是拔了她心里的一根刺。
竹息替太后掖好被角,眼眶通红:娘娘,您明知道太后最挂心隆科多大人......
你只需好好照顾她,别的不用管。宜修打断她,转身走到窗边。窗外的风裹着寒气吹进来,她拢了拢衣襟,心里却乱得很。小平子今日不在,绝非偶然,定是御前出了什么事。正想着,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翊坤宫的常乐打了个千进来,声音带着刻意的恭敬: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华妃娘娘有句话,要亲口说给您听。
滚出去!宜修猛地回头,眼底的怒火瞬间烧了起来。年世兰的人,年世兰的话,每一样都让她恶心。她夺过竹息手里的茶盏,朝门口砸去,瓷盏在门框上撞得粉碎,茶水溅了常乐一裤脚。
娘娘息怒!常乐跪在地上,声音却没怯,奴才若不说完这话,回去也是个死。您先听着,听完了要打要罚,奴才都认!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御前宫女芳若,偷了康熙爷传下来的玉骨瓷茶盏,人证物证都在,还牵扯着澄兰馆的甄常在。华妃娘娘说,这事得问问皇后娘娘的意思。
芳若?甄嬛?宜修的怒火忽然滞住。她想起甄嬛刚入宫时,芳若作为教习嬷嬷对其格外照拂,如今两人牵扯上偷盗御物,倒像是送上门的把柄。常乐见她神色松动,又补了一句:咱们娘娘知道您与甄常在不算和睦,如今皇上都动了气。芳若是甄嬛的教习嬷嬷,这两人若是沆瀣一气......他故意留了半句,起身匆匆退下,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惹祸上身。
娘娘,华妃素来狡诈,这会不会是她设的局?剪秋急道,她故意把这事告诉您,是想让您出头对付甄嬛,自己坐收渔利!
宜修没说话,指尖在窗棂上轻轻敲击。小平子今日不在寿康宫,定是被御前查案的事绊住了;年世兰敢把康熙爷茶盏搬出来,就绝不会作假——那是灭九族的罪名,她不敢赌。更重要的是,甄嬛若真与芳若勾结,皇上绝不会容她。而自己只需推波助澜,让皇上秉公处理,既除了甄嬛这个隐患,又能让年世兰欠自己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你去养心殿传本宫的口谕。宜修转过身,眼底已没了方才的慌乱,只剩冷静的算计,就说芳若偷盗御物,事关先祖遗物,又身为莞贵人的教习嬷嬷,必定难辞其咎,请皇上不必顾及后宫情面,一切按律处置。
剪秋虽仍有疑虑,却还是应声而去。宜修走到榻边,看着太后昏迷的脸,忽然轻轻笑了。年世兰想借她的手除甄嬛,她又何尝不是想借年世兰的手,搅乱这后宫的浑水?等甄嬛倒了,下一个,便是年世兰。
她伸手,轻轻拂去太后额前的碎发,指尖冰凉:皇额娘,您看,这后宫的棋局,终究还是得由儿臣来下。榻上的太后毫无反应,只有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像一场无声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