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着头,额前碎发如墨帘般遮去眼底翻涌的阴鸷,唯有肩头抑制不住的轻颤,泄露出内里翻江倒海的情绪。太后宫里传来的报喜声隔着窗棂飘进来,殿外的庆贺声更是此起彼伏,那些“喜得公主”“后宫添福”的字眼,字字都像针,密密麻麻扎进她的心口。
这宫里的福气?分明是冲她来的晦气!只要甄嬛还在,只要那襁褓里的孩子活着,她这皇后的位置就永远坐不稳,毕生的算计与筹谋,也始终悬着一把随时会落下的刀。今日这满堂欢喜,她只能捏着鼻子咽下去,但这笔账——她在心底冷笑,迟早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养心殿内,皇帝握着朱笔的手猛地一顿,墨点在奏折上晕开一团乌渍。他霍然推开案上的奏章起身,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急切:“快!备驾夏晗馆!”刚迈过殿门,脚步却陡然停住,眸色转了几转,对近侍吩咐道:“去翊坤宫,请华妃随朕一同过去。”他既想瞧瞧甄嬛与孩子,又需借着华妃的出席平衡后宫,这般安排,才算周全。
不多时,明黄仪仗便簇拥着帝妃抵达夏晗馆。皇帝大步迈入内殿,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床榻上,见甄嬛侧卧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先前的急切顿时化作几分柔和,语气不自觉放软:“嬛嬛,此番生产辛苦你了,朕来瞧你和公主。”
甄嬛却似未闻,目光死死胶着在身侧的襁褓上,连眼角余光都未曾分给皇帝半分。待皇帝伸手要碰她的肩时,她更是像被烫到一般,下意识往里缩了缩,声音轻得像要飘散在风里,却字字带着刺骨的寒凉:“皇上有华妃娘娘相伴,何必将心思虚耗在臣妾这里?臣妾不过诞下一位公主,既比不上皇子金贵,也配不上皇上这般‘看重’。”她刻意加重了“看重”二字,藏着的是先前被猜忌、被冷落的怨气。
皇帝脸上的喜色瞬间淡了大半,眉头微蹙正要开口辩解,身旁的华妃却抢先上前半步,柔若无骨地挽住他的胳膊,语气里满是娇柔的体谅:“皇上,莞嫔妹妹刚从鬼门关走一遭,身子虚,心绪自然不稳,咱们别扰了她静养,先瞧瞧小公主也是好的。”说罢,她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得意——甄嬛自己把皇帝往外推,倒省了她费尽心机去挑拨,这倒是件意外的便宜事。
甄嬛自始至终没看二人一眼,只用微凉的指尖轻轻抚过公主细软的胎发,眼底的冷意深处,藏着化不开的委屈与警惕。她并非刻意摆架子,只是先前的磋磨还烙印在心头,这突如其来的“关怀”太过虚浮,让她不敢再轻易当真。后宫之中,真心从来都是最奢侈的东西,她早已输不起。
华妃轻轻扶着皇帝的手臂,眼底先漫上一层柔婉的担忧,声音放得又轻又软:“皇上,您别往心里去。莞嫔妹妹刚从鬼门关走一遭,许是身子疼得厉害,又惦记着小公主,才没顾上跟您说话呢。”
她说着,又转向甄嬛,语气里满是“体谅”:“妹妹,你素来心细,该知道皇上得知你生产,连朝会都提前散了,一路急着来看你。方才在路上还跟我说,怕你受了罪,要让太医院多给你补些珍品呢。你可别因为一时难受,错怪了皇上的心意才好。”
这话听着是劝和,却句句点在甄嬛的痛处——既提了皇帝“急着来”,反衬出甄嬛此刻的冷淡是“不知好歹”;又暗戳戳地将皇帝的关怀与自己绑定,仿佛这份好是经她之口才来。
皇帝听了,果然觉得华妃懂事,看向甄嬛的目光多了几分期待。可甄嬛只淡淡垂着眼,指尖摩挲着锦被,一句也没接。华妃见状,又轻轻叹了口气,对皇帝柔声道:“想来妹妹是真累了,咱们还是先出去吧,别在这儿吵着她休息。等她缓过劲来,自然知道皇上的好。”说着,便半扶半劝地将皇帝引向殿外,只留甄嬛
一人在榻上,眼底的寒意又深了几分。
见皇帝被华妃半劝着要走,甄嬛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恰好能让两人顿住脚步:“皇上,华妃娘娘,且慢。”
她缓缓抬眼,目光落在华妃身上时,没了先前的冷寂,反倒带了几分锐利的讥诮,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姐姐倒会替皇上说话,也替臣妾‘体谅’皇上。只是姐姐这嘘寒问暖的模样,臣妾看着倒有些眼生——从前在翊坤宫,姐姐可不是这样对旁人‘软语相劝’的。”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搭在襁褓边缘,语气又冷了几分:“再说皇上的心意,臣妾不敢领。毕竟臣妾只是个诞下公主的莞嫔,既没有姐姐这般得皇上日日垂怜,更比不上故去的纯元皇后——皇后娘娘在世时,皇上待她的心意,才是真真切切藏在骨子里的,哪用得着旁人这般‘时时提醒’?”
这话像根细针,既戳破了华妃的“白莲花”假面,又暗指皇帝对自己的关怀不过是虚情。华妃脸色瞬间僵了僵,握着皇帝衣袖的手不自觉收紧,眼眶却飞快红了:“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本宫不过是心疼你身子,又感念皇上的情意,怎就成了‘装模作样’?提及纯元皇后,更是无心之失,妹妹何苦这样折辱臣妾?”
皇帝本就因甄嬛的冷淡心存不快,见华妃这般“受委屈”,又听闻甄嬛牵扯已故的纯元皇后,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嬛嬛!刚生产完便这般尖酸刻薄,还敢对世兰无礼、妄议纯元?朕看你真是身子乏了,也该好好静一静!”
皇帝的斥责像最后一把冰锥,扎碎了甄嬛眼底仅存的微光。她缓缓垂眸,望着襁褓中安稳睡着的女儿,指尖轻轻拂过孩子柔软的脸颊,再抬眼时,脸上已没了半分波澜,只剩一片死寂的平静。
“皇上说的是,臣妾的确乏了。”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只是这宫里的日子,臣妾是真的过够了。从前总盼着君臣相得、夫妻相知,如今才知都是臣妾痴心妄想。”
她撑起身子,不顾产后的虚弱,对着皇帝缓缓叩首,额头抵在冰凉的地面上:“臣妾恳请皇上恩准,废去臣妾莞嫔的位分,容臣妾前往甘露寺带发修行。往后余生,臣妾只愿青灯古佛为伴,为大清祈福,为公主求平安,再不过问宫中半分事,也再不扰皇上半分心。”
皇帝愣住了,显然没料到她会提出离宫,脸色沉得更重:“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刚诞下公主便要离宫修行,是想让天下人说朕薄情,还是想让公主生来便没了额娘在侧?”
甄嬛伏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声音却无半分动摇:“臣妾心意已决。宫中荣华富贵,臣妾本就不配拥有;皇上的恩宠,臣妾也再不敢奢求。只求皇上成全,让臣妾远离这是非之地,也算给臣妾留最后一丝体面。”
一旁的华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嘴上却还装着劝和:“妹妹快起来!刚生产完哪禁得住这般折腾?离宫修行岂是小事?皇上待你一向宽厚,你莫要一时糊涂,伤了皇上的心啊!”
甄嬛却连眼角都没扫她一下,只静静等着皇帝的答复,眼底再无半分留恋。
皇帝见她心意决绝,语气终是软了几分,上前一步想扶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挽留:“嬛嬛,你父亲之事是朝局判定,与你并无牵连,朕从未将你们父女一概而论。只要你肯留在朕身边,不再提离宫之事,朕即刻便下旨,封你为莞妃!”
“莞妃?”甄嬛猛地抬起头,先是低低笑了两声,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竟带了几分疯癫的凄厉,眼泪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皇上觉得臣妾配得上吗?从前臣妾是莞嫔,靠着几分像纯元皇后的影子得您垂怜;如今臣妾诞下公主,心已成灰,您倒要封臣妾为妃——这‘莞’字,到底是赏给臣妾的,还是赏给那位故去皇后的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