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甄府,她唤我‘浣碧’,事事透着主子的矜贵;进了宫,她改叫我‘玉隐’,面上亲厚,背地里却总拿我母亲是摆夷女子说事,仿佛我身上这一半的血,是洗不掉的污秽。”她抬眼时,眼底翻涌着压抑多年的恨,像暗夜里的刀光,“如今我成了果郡王福晋,她见了要唤我‘隐福晋’,可那眼神里的轻视,半分没少。她总觉得自己是天选之人,我们这些旁的人,不过是她人生里的陪衬,高兴了赏几句好话,不高兴了,便弃如敝履。”
“可不是么?”安陵容接口时,声音都带着颤,却不是怕,是恨到了极致,“她总说我‘心性敏感’,可她若真把我当姐妹,怎会次次在我面前提沈眉庄的家世、甄家的富贵?她就是要时时刻刻提醒我,我安陵容低她一等!”
曹琴默轻轻抚着安陵容的手背,语气柔得像棉絮,却裹着淬毒的针:“妹妹消消气。莞嫔娘娘如今圣眷正浓,自然有底气端着架子。只是这宫里的风向变得快,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年世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雾模糊了她眼底的算计,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雨这么大,隐福晋若是不急着回府,不如在本宫这儿多坐会儿。也好让某些人看看,这翊坤宫的门,不是谁想进就能进,也不是谁想拦就能拦的。”
窗外的雨势愈发狂暴,豆大的雨珠砸在窗纸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倒像是千军万马正在宫墙外列阵。暖阁里的炭火忽明忽暗,将四人的影子投在雕花屏风上,影影绰绰,时而交叠,时而分离,像一场无声的厮杀。
没有人再开口,可空气里弥漫的气息却比刀剑相击更凛冽。年世兰指尖轻叩茶盏的节奏,是运筹帷幄的鼓点;曹琴默捻动东珠的弧度,藏着步步为营的机锋;安陵容绞紧帕子的力道,攒着积压多年的怨毒;隐福晋眼底未散的寒光,凝着势同水火的决绝。
她们的话语早已停歇,可那些没说出口的算计、没显露出的锋芒,却在暖阁里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网眼里全是针对甄嬛的刀光。不必拔刀相向,不必血溅当场,光是此刻眼底流转的寒意、唇边噙着的冷笑,就足以让这方寸之地成了不见硝烟的战场——每一道眼神都是出鞘的剑,每一次沉默都是待发的箭,连炭火爆出的火星,都像是暗器擦过的冷光。
这场雨,仿佛要洗尽宫墙的尘埃,却洗不掉这暖阁里浓得化不开的戾气。而她们,不过是端坐在棋盘旁的弈者,指尖未动,杀意已漫过宫墙,直逼碎玉轩的方向。
暮色漫过琉璃瓦时,玉隐才踩着晚膳的余温,款步踏入碎玉轩。檐角垂落的雨珠串成细帘,偶有几滴溅在她石青色宫装的缠枝莲纹上,晕开浅淡的湿痕,反倒衬得那身衣料的暗纹愈发沉静矜贵,像浸在水里的墨玉,半点不显狼狈。
廊下的奴才们早低眉顺眼地敛了气息,砖缝里的青苔都似屏住了呼吸,只当没瞧见这位迟了整一个时辰的客人。偏槿汐扶着雕花门框立着,佩儿攥着块半干的抹布紧随其后,两人鬓边的珠花没晃出半分暖意,眼底的凉薄倒比阶前的积水更甚。
“哟,这不是隐福晋么?”佩儿先开了口,声音里裹着的冰碴子似能划破暮色,“可算把您盼来了——灶上的燕窝羹回了三回锅,稠得能粘住锅铲,再不来,怕是要倒去喂廊下那只病猫了。”她故意加重“病猫”二字,目光扫过玉隐身后的择澜,带着几分挑衅的轻慢。
槿汐跟着垂下眼帘,帕子在指间转了半圈,语气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却字字都往人心口扎:“福晋如今是王府里的金枝玉叶,来咱们这巴掌大的碎玉轩,自然要多些讲究。只是莞嫔娘娘怀着身孕,从巳时等到酉时,后腰的酸劲儿怕是没处诉呢——您说,若是动了胎气,这责任谁担得起?”
这话里的敲打像针一样尖,玉隐耳上的东珠却没晃出半分波澜,脸上的笑靥依旧像晨露里的花,连唇角弯起的弧度都分毫不差。身后的择澜却已沉下脸,青灰色比甲下的脊背挺得像柄出鞘的剑,她往前半步,挡在玉隐身侧,目光扫过佩儿与槿汐时,带着见过场面的冷厉:“槿汐姑姑是宫里老人,佩儿姑娘也跟着莞嫔娘娘多年,怎的连‘主子’二字都忘了怎么叫?我家福晋是果郡王明媒正娶的侧福晋,轮得到你们两个奴才置喙?”
佩儿被怼得脸色涨红,刚要张口反驳,择澜已扬手——“啪!啪!”两声脆响像两块冰砸在青石板上,在寂静的庭院里炸开,惊得檐角的雨珠都顿了顿。佩儿捂着脸踉跄半步,槿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掌掴惊得抬眼,眼底满是错愕。
择澜收回的手还泛着红,指节却捏得发白,声音冷得像腊月里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铁尺:“宫规第三十七条写得明白:奴才对主子不敬,轻则掌嘴,重则杖毙。佩儿姑娘方才说燕窝羹要喂猫,是嫌福晋的身份不如一只猫?还是觉得碎玉轩的规矩,能大过宫里的律法?”她目光扫过缩着脖子的奴才们,鬓边的银流苏没晃出半分怯意,“下次再有人掂量不清自己的本分,就不是巴掌,是内务府的铁链子!”
奴才们早吓得大气不敢出,廊下的灯笼被风一吹,影子在墙上晃得像要躲起来。就在这时,正殿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豁然洞开,门轴转动的声响在暮色里格外刺耳,冷风裹挟着殿内的沉郁扑面而来,吹得人后颈发僵。
玉隐抬眼望去,正撞进甄嬛那双燃着怒火的眸子——她鬓边的赤金镶珠抹额松了半分,脸色青得像殿角那盆冻坏了的兰草,握着帕子的手紧得指节发白,指腹几乎要嵌进掌心,显然已在门后听了许久,连呼吸都带着压抑的粗重。
“好啊,真是好得很。”甄嬛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碴子,“刚从翊坤宫回来,就敢在我碎玉轩动我的人,隐福晋这架子,是越来越大了。”她往前两步,目光落在择澜身上,却对着玉隐说话,“怎么?果郡王府的规矩,是教奴才动手打主子宫里的人?”
玉隐的目光先越过她的脸,落在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像打量一件精心摆放却随时会碎裂的器物。随即她缓缓勾起唇角,笑意漫过眼底时,却像结了层薄冰:“娘娘这是怎么了?脸色瞧着倒比殿外的暮色还沉。”她敛衽福身,鬓边的珠花随着动作轻轻磕碰,语气里的嘲讽像裹在糖衣里的针,“倒是该恭喜莞嫔娘娘,这有孕之喜,可是天大的福气。怎么,妾身特意备了安胎的玉如意来道贺,娘娘连杯刚沏好的雨前龙井,都不愿赏给妾身尝尝么?还是说……娘娘怕这茶里,藏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这话戳中了甄嬛的忌讳,她猛地攥紧帕子,指腹蹭过粗糙的绣线,眼底的怒火更盛:“你少在这里含沙射影!我碎玉轩的茶,还不至于拿不出手,只是怕某些人喝了,会忘了自己从前是做什么的——浣碧,你说是不是?”
“浣碧”二字像根刺,狠狠扎进玉隐心里。她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眼底的寒意直往外冒:“娘娘还是叫我‘隐福晋’好。‘浣碧’早已是过去式,就像当年在甄府,我伺候您研墨铺纸的日子,也早该翻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