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日午后的日头毒得像要烧穿窗纸,满院蝉鸣裹着热浪扑进屋里,聒噪得人心头发紧。浣碧刚用过午膳,指尖还沾着些银筷的凉意,胃里却沉沉坠着——方才那碟油焖鸭过于油腻,此刻正搅得她胸口发闷。她正抬手揉着胃脘,想吩咐小丫鬟去小厨房温一盅银耳燕窝粥顺气,竹帘却“哗啦”一声被风掀起,撞进个面生的丫鬟身影。
那丫鬟捧着描金漆盘,盘里一碗甜汤冒着袅袅热气,琥珀色的汤水泛着细密油光,甜香混着水汽钻鼻腔,倒有几分诱人。“碧福晋”,她屈膝行礼时裙摆擦过青砖,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我们娴福晋方才用了这甜汤,说入口和暖,想着您许是也爱吃,特意让奴婢送来给您尝尝鲜。”
浣碧端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茶盖磕着杯沿发出轻响。孟静娴……她心头猛地一沉,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帕子。自两人同入王府,面上虽总是笑着互称姐妹,暗地里却早把刀光剑影藏进了衣食住行里。孟静娴素来是个藏得住心思的,今日怎会平白送汤来?她抬眼扫向那丫鬟,见她头垂得快埋进衣领,眼风却总往自己手边的汤碗瞟,那急切的模样,倒像是盼着自己立刻端起来喝。
“难为你们主子费心了。”浣碧冷笑一声,抬手将汤碗往桌角一推,瓷碗与桌面碰撞的声响让那丫鬟身子几不可察地抖了抖,“只是我刚用过膳,实在吃不下了。你回去回话,就说她的好意我心领了。”
丫鬟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嘴唇动了动似要再说什么,可迎上浣碧眼底的冷意,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忙福了福身,捧着空盘匆匆退了出去。
没走多远,刚转过栽满石榴树的回廊,就见张嬷嬷背着手立在树荫下,青灰色的衣摆被风扯得发飘,脸色阴得像要下雨。“她喝了没有?”张嬷嬷劈头就问,语气里的不耐几乎要溢出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玉扣。
丫鬟被她这气势吓得往后缩了缩,声音都带着颤:“回嬷嬷,碧福晋……碧福晋收下了,想来是会喝的。奴婢看她虽没立刻动,却也没说别的,许是等会儿就喝了。”
张嬷嬷“哼”了一声,鼻腔里的气声带着不屑,眼神却在丫鬟脸上扫来扫去,满是怀疑。她没再追问,只从袖中摸出个沉甸甸的银锭子,五两重的银子映着日光,晃得丫鬟眼睛发花。“拿着。”张嬷嬷将银子塞进她手里,指腹用力按了按她的掌心,“今日的事,烂在肚子里,往后好好当差,少不了你的好处。”
丫鬟攥着发烫的银子,忙不迭点头应下,把银子揣进怀里捂紧,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回廊。
这边厢,浣碧独自坐在屋里,目光死死盯着桌上那碗甜汤。热气渐渐散了,汤面的油光却更明显,甜香一丝丝钻进鼻腔,可仔细闻去,那甜味里竟裹着点说不出的怪异——像蜜里掺了苦胆,甜得发涩,直往人心里钻。
她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心口像压了块湿泥,闷得喘不过气。忽然,脑子里像有道闪电劈过,母亲何绵绵的声音竟清晰地响了起来。
那时她还小,总爱趴在母亲膝头,听母亲讲摆夷族的旧事。有一次,母亲抱着她坐在院子里的合欢树下,指尖轻轻梳着她的头发,说族里有个采药人,上山时饿极了,见一种开着粉花的草药根茎鲜嫩,尝着又甜丝丝的,便挖了许多来吃,结果没出半日就倒在山里,等被人发现时早已没了气,七窍都在流血,模样惨得很。她当时吓得直哭,母亲便搂着她,声音柔却郑重:“碧儿你记着,那东西看着好吃,实则有剧毒,最是厉害。但它也有个克星,就是石灰粉,只要一碰上,就会发黑发暗,再藏不住毒性。这世上啊,好多东西闻着香、看着好,其实都是陷阱,就盼着你忍不住,一口咬下去呢。”
母亲的话像烙铁一样刻在心上,此刻想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警示。浣碧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再看向那碗甜汤时,眼底已爬满了惊悸与寒意——那甜香里藏的,莫不是索命的毒?
她伸手抵着甜汤的碗沿,瓷面传来的温热透过指尖,却让她浑身泛起冷意。方才那丫鬟的眼神太急,孟静娴的“好意”来得太巧,这哪里是送汤,分明是织了张网,等着她一头撞进去。
浣碧猛地起身,快步走到妆台前,拉开最下层的抽屉,从叠着的帕子里摸出个油纸包——那是前几日见墙角受潮发霉,她特意让小厨房留的石灰粉,原是想用来防潮,没成想今日倒派上了这般用场。
指尖还在发颤,她捏起一小撮石灰,缓缓撒进甜汤里。不过片刻功夫,原本澄澈的琥珀色汤水,竟一点点泛出丝丝灰黑,像被墨汁染了般,连那股甜香里,都透出了股说不出的腥气,直让人作呕。
“好……好一个孟静娴!”浣碧猛地抬手,将碗往桌上一掼,瓷碗“哐当”一声撞在桌面上,应声而裂,甜汤混着碎瓷溅得满桌都是,几滴黑褐色的汤水甚至溅到了她的袖口。她死死攥着拳,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指缝里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眼底翻涌着惊怒与后怕。
原来母亲说的竟是真的!那香甜里藏着的,是能勾魂的索命钩!若不是母亲早年那番话刻在骨子里,若她方才一时大意喝了这汤,此刻恐怕早已成了黄泉路上的新鬼。
她望着桌上的狼藉,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里却带着彻骨的冷,像寒冬里的风刮过冰面:“想让我死?孟静娴,你也配?”
浣碧转身走到门口,扬声唤来心腹丫鬟:“把这屋里的东西收拾干净,碎瓷、残汤,一点痕迹都别留。另外,你去跟着方才送汤的丫鬟,看看她去了哪里,跟谁碰了面,回来一一跟我说清楚。”
丫鬟应声上前,见桌上的狼藉也吓了一跳,却不敢多问,只低着头麻利地收拾起来。浣碧重新坐回椅上,望着窗外渐渐西斜的日头,眼神一点点冷硬如铁——你既不仁,就别怪我不义。这王府的位置,你孟静娴想抢?那就得先看看,你有没有命来拿。
她定了定神,猛地扬声唤道:“择澜!”
门外的择澜闻声快步进来,刚跨进门槛就见桌上的碎瓷残汤,再看浣碧脸色铁青,眼底的寒意几乎要冻住空气,心头顿时一紧,忙躬身行礼:“福晋,这是怎么了?”
“别问那么多。”浣碧声音发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指尖在桌沿上轻轻敲击着,那节奏里藏着压不住的急切,“你现在就去前院,请王爷立刻来西跨院,只说我有天大的要事相告——无论他在忙什么,见客也好,议事也罢,务必请他过来一趟。记住,这事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你亲自去,亲自回话,路上别跟任何人搭话。”
择澜虽满心疑惑,可看浣碧眼底翻涌的惊怒与急切,知道定是出了大事,忙躬身应道:“是,奴婢这就去!”话音落,她转身快步离开,连裙摆扫过门槛的声响都透着急促。
待择澜走后,浣碧又唤来另一个心腹丫鬟:“你去请府医,就说我忽然觉得心口发闷,头晕得紧,连站都快站不稳了,让他带上药箱,马上过来。”
丫鬟应声而去,屋里霎时只剩浣碧一人。她走到桌边,蹲下身看着那碗泛着灰黑的残汤,指尖冰凉得像摸了块寒冰。孟静娴想置她于死地,竟用了这般阴毒的法子——若今日之事传扬出去,王爷会信谁?孟家势大,孟静娴又是明媒正娶的福晋,而自己不过是个丫鬟出身,就算拿出证据,怕是也会被人说成“妒妇构陷”,百口莫辩。
可她偏不能就这么认了。
浣碧深吸一口气,起身将那包石灰粉仔细包好,塞进妆台的暗格里——这是证物,不能丢。她又找来一块干净的素色锦帕,小心翼翼地蘸了些碗底的残汤,叠了一层又一层,紧紧裹好藏进袖中。这汤里的毒,既是孟静娴的杀招,今日也得变成她的催命符。
她走到镜前,抬手理了理鬓发,指尖拂过微微颤抖的唇。铜镜里的女子,眼底还带着未散的惊悸,可更多的是冷硬的决绝。等王爷来了,她倒要看看,孟静娴这场“好心送汤”的戏,该如何收场。
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可浣碧耳中只剩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沉,一声比一声狠。这场王府里的争斗,既然孟静娴先亮了刀,那便只能有一个赢家——那赢家,只能是她浣碧。
蝉声裹着暑气在庭院里翻涌,日头斜斜掠过西跨院的飞檐,将廊柱的影子拉得狭长。浣碧在廊下立了半盏茶的功夫,指尖反复摩挲着袖中那方藏了残汤的锦帕,粗粝的帕面蹭得指腹发疼,倒让她纷乱的心绪清明了几分。
她早已敛去了方才砸碗时的惊怒,素色褙子被丫鬟重新理过,鬓边斜插的银钗也扶正了,唯有眼底还留着未散的湿意——那是她对着铜镜练了数次的模样,既要藏住眼底的锐利,又要让那点惊惧显得恰到好处,像一层薄纱,既能遮住内里的算计,又能勾得人想掀开看个究竟。
远远望见果郡王的明黄色衣角绕过回廊,浣碧才缓缓抬起袖角,用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将那点刻意酝酿的水汽揉成泪珠。等那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才调整好姿态,让自己看起来像株被狂风骤雨打蔫的花枝,既脆弱,又带着一丝强撑的倔强。
果郡王的靴底刚碾过西跨院青石板上的碎荫,廊下便撞进一抹摇摇欲坠的身影。浣碧一身素色褙子沾着些微廊下的潮气,鬓边银钗斜斜晃动,原该利落的眉眼此刻浸在泪雾里,泪珠顺着下颌线滚落,砸在腕间银钏上,溅起细碎的声响。她见了果郡王,身子先是猛地一僵,随即像失了主心骨般晃了晃,若非及时扶住廊柱,几乎要跌坐在地,指尖攥着的帕子已被冷汗浸得发皱。
“王爷……”她启唇时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尾音却刻意压得低哑,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攒了全身力气才唤出这两个字,“您可算来了……方才择澜去请您,奴婢……奴婢实在是怕得紧。”
果郡王见她素来挺直的脊背竟弯了几分,眼底的慌乱不似作伪,唯有偶尔掠过他袖口的目光,藏着一丝极淡的审视——那是确认他是否真的孤身前来,确认这场“惊惶”没有被旁人窥破的锐利。他心头一紧,快步上前扶住她微凉的胳膊,指腹触到她衣袖下绷得发紧的肌肉,语气里添了几分真切的急切:“到底出了什么事?看你这模样,倒像是受了天大的惊吓。”
浣碧顺势往他身侧靠了靠,却又在触及他衣襟时极轻地顿了顿,仿佛是本能的戒备,随即才泄了气般垂眸,泪水落得更急:“是……是娴福晋那边送来的甜汤……奴婢原以为是好意,可谁知……”她说到此处故意顿住,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哽咽,既不把话说透,也不将矛头直指孟静娴,只把“后怕”与“疑虑”揉在泪水中,引得果郡王追问,却又留足了让他自行揣测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