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三的圆明园,秋阳是隔着毛玻璃的,暖得发钝。望月馆外的银杏叶铺了一地,黄得像化不开的蜜,偏殿里浣碧的痛呼声断断续续钻出来,裹着点血腥气,把那点暖意又冲得淡了。果郡王守在廊下,青灰袍子下摆沾了片落叶,他竟没察觉,只捻着佛珠,指节泛白——那串紫檀佛珠是先帝赏的,平日里转得行云流水,此刻却磕得指腹生疼。
近午时,一声婴儿啼哭突然破了静,脆得像新剥的莲子。稳婆抱着襁褓出来,脸上的笑堆得能溢出来,“恭喜王爷!是一位小世子!母子平安!”果郡王猛地抬头,眼里的焦色褪得飞快,只剩下慌慌的喜,几乎是踉跄着冲进去。浣碧躺在床上,额上的汗把鬓发粘在颊边,脸色白得像宣纸上的留白,可眼睛亮,见他来,嘴角牵了牵,没力气说话,只把手指往他方向动了动。
“浣碧,辛苦你了。”他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那手凉得像浸了井水,他的声音却发颤,连自己都没察觉。稳婆把襁褓递过来,小家伙闭着眼,脸皱得像颗没长开的核桃,哭声却中气足,震得人耳膜发酥。果郡王接过来,动作生涩得像初次拿笔的学童,指尖碰了碰孩子的脸颊,暖得烫人,心口忽然软下来,像被温水浸过的糖,化得一塌糊涂。
“请王爷给孩子取个名吧。”浣碧的声音轻得像叹气。
他望着窗外,天是淡蓝的,没有云彩,想了想,“叫元澈。愿他心思澄明,一生顺遂。”
“元澈……”浣碧念着,眼泪就掉下来,砸在锦被上,晕开一小团湿痕,倒比笑还动人些。
宫里的赏赐来得快,金银绸缎堆在廊下,晃得人眼晕,连皇帝御笔亲赐“澄明霁月”的匾额都送来了,红底金字,气派得很。太后也遣人送了滋补药材,太监的声音尖细,说着“看重”,可谁都知道,看重的是那点子皇家血脉。
只有孟静娴的院子,静得像没人住。禁足解了,她却再没踏出过院门。听见浣碧生了世子的消息时,她正对着铜镜梳妆,象牙梳齿刚划过发梢,“啪”地掉在桌上。镜里的人,脸色瞬间褪得比镜台的白瓷还白,连唇上的胭脂都淡了,像被风吹走的。
几日后,果郡王抱着元澈去她院里,不过是走个过场。孟静娴强撑着笑,想去碰襁褓,他却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语气平淡得像说天气,“孩子小,怕生。侧福晋身子弱,还是歇着吧。”她的手僵在半空,看着他转身的背影,那襁褓被他护在怀里,紧得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她忽然笑了,笑得肩膀发颤,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青石板上,没声响。原来她争了这许久,盼了这许久,在他心里,竟连个刚出生的孩子都不如。
满月酒的红绸还没挂满府,允礼在镂云开月馆的书房里铺了奏折。狼毫蘸了浓墨,笔尖悬在“请封侍妾浣碧为侧福晋”那行字上,顿了顿,终究是落了笔。墨汁晕开时,院外传来脚步声,杂着丫鬟的劝阻,“侧福晋!地上凉!”
他抬眼,见孟静娴闯进来。她竟没穿鞋,素白的袜底沾了草屑和枯菊瓣,裙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把桌上的宣纸吹得翻了页。她往日温婉的眉眼,此刻红得像燃过的炭,死死盯着那奏折,声音发颤,“浣碧这辈子做侍妾都算抬举了!元澈是长子,该送到我这里养,她倒想当侧福晋?做梦!”
允礼没看她,只伸手指着,“拿来。”
“不给!”她把奏折往身后藏,胸口起伏着,“你想封她,先问沛国公府答不答应!我父亲怕你,我不怕!”说着,竟真的往桌角撞去。他眼疾手快,拽住她的胳膊,那手腕凉得像揣了冰碴子,硌得他手心发疼。“闹够了没有?”他声音沉了沉,“浣碧是元澈的额娘,请封侧福晋,于情于理都应该。”
“应该?”她猛地回头,眼泪掉在他手背上,烫得他缩了缩。“那我呢?我入府时何等风光,如今要被个丫鬟压一头?允礼,你当初娶我,是不是只为了应付我父亲?”
他别开眼,没接话。娶她本就有几分不得已,如今浣碧生了长子,他给不了甄嬛名分,总得给孩子一个体面——这话他没说,也不必说,说了她也不懂。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她挣开他的手,抓起桌上的砚台往地上砸。墨汁溅得满地,黑了她的袜底,她却像没看见,只指着门外哭,“你敢递奏折,我就回沛国公府!让天下人看看,果郡王如何厚待侍妾,如何轻慢孟家女儿!”
允礼望着地上的碎砚,墨汁顺着砖缝漫开,沾了片落下的黄菊瓣,黑黄交织,乱得像他此刻的心思。廊下的风又吹进来,卷起几片落叶,落在他脚边。他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些,“你先回府,这事我再想想。”
孟静娴瞧他松了口,眼里的红退了点,却仍梗着脖子,“想什么?要么撕了奏折,要么我死在你面前!”
他没再理她,弯腰去捡奏折。纸页被墨汁浸了半边,“浣碧”两个字却仍清晰,像刻在上面。他捏着纸角,忽然觉得这府里的事,比朝堂上的纷争还缠人——朝堂上的事,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可这后院里的情分,却像一团浸了水的棉絮,攥在手里,又沉又黏,甩都甩不掉。
他指尖在“浣碧”二字上按了按,墨痕印在指腹,抬眼时,眸色冷得像初冬的霜,“我意已决。浣碧是元澈的娘,封她侧福晋,谁也拦不住。”
孟静娴浑身一震,像被泼了盆冷水,眼泪瞬间涌得更凶,却偏要忍着,死死咬着唇,唇上渗出血丝,红得刺眼。她猛地抬手,拔下发间那支赤金点翠的簪子——那是沛国公府送她的嫁妆,簪尖上的碎翠闪着光,尖锐得吓人。她把簪尖抵住喉咙,手抖得厉害,声音却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允礼!你今日敢递这奏折,我就死在你面前!让皇上瞧瞧,你为了个丫鬟侍妾,逼死了沛国公府的女儿!”
书房里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沙沙地响。那支赤金簪子的光,映在她眼底,像一点火星,快要灭了。允礼看着她,忽然觉得累——这后院里的人,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着,挣不开,也逃不掉,最后只能用命去搏那点不值钱的名分,多可笑,又多可怜。